昨日她的随口一语,李钦载没放在心上,沿着原路回去寻找,这种法子实在太愚蠢了,而且耗日良久,希望渺茫。
可是在紫奴看来,在没有别的办法之前,再蠢笨的法子也是唯一的法子。
人已经走了,李钦载无奈,心中却有些感动。
那个默默无言为他付出的女人,早已走进了他的心里,占据了一块方寸之地。
夜晚,一晌欢愉后,崔婕微微喘息趴在李钦载的胸膛上,静静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夫君最近好忙,妾身听说你发现了新粮种,它真的那么神奇吗?”
李钦载半阖着眼道:“很神奇,足以养活大唐世世代代的百姓。”
崔婕惊奇道:“如此说来,夫君岂不是又要立下大功了?若新粮种推及天下,大唐百姓世代皆受夫君之大恩,以夫君的功绩,天下人都要给你立生祠,供奉长生牌位了吧?”
李钦载笑了:“没想那么远,先把事干了再说。若真有立长生牌位的那一天,我让天下人把夫人也捎带上,你的牌位就立在我旁边。”
崔婕轻笑:“妾身什么都没帮到你,可没那么厚的脸皮呢,咱们呀,平平安安活到寿终正寝,老死之前选一块风水宝地,修个合葬墓,死后一同埋进去。”
“每年清明中元便上来看看,吃一吃子孙后代给咱们的供品,顺便看看哪个子孙不孝,半夜托梦吓一吓他,嘻嘻。”
李钦载笑着搂紧了她。
就喜欢平淡又有趣如同梦呓般的夫妻夜话,让人莫名感到温馨,生啊死啊的,夫妻间不必避讳,生能同榻,死能同墓,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财产权力都带不走,能一起走的,唯有枕边的人。
“夫君,府里的下人说新粮种的事,说得可玄了,听说是从很远很远的一块陆地上发现的?”崔婕又问道。
“没错,说起来那块陆地跟夫人还有些缘分呢……”
“跟妾身有何缘分?”
李钦载笑了:“当年初识夫人,夫人种种睿智的表现让我叹为观止,还那么有骨气,非要独立生活,我当时呢,做菜正好缺了几味调料,就好想给夫人画一张地图,把夫人送到那块陆地上给我摘辣椒。”
“想想辣椒丰收的时候,夫人欢天喜地一边采辣椒一边跳丰收舞的小模样,就觉得画面非常温馨,不争气的口水从眼角流下来……”
崔婕再笨也听出了他话里的调侃之意,恨恨地捶了他一记,道:“张嘴就没好话,辣椒什么的,妾身不懂,但夫君当年肯定没安好心,当年我与从霜活得那么狼狈,夫君肯定偷偷在旁边看笑话呢。”
“夫人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种偷偷在旁边看笑话的人吗?你要是没失忆的话,不妨仔细想想,哪一次我不是当着你的面笑话你的?没错,就是这么磊落。”
崔婕气得支起了身子,张嘴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
打闹了一阵后,崔婕缩回了被子里,突然道:“夫君,紫奴说走就走,她是啥意思?未免太没规矩了,夫君下次可得好好教她,咱家是高门大户,妾室还是要守本分的,不然会被别人笑话。”
李钦载苦笑道:“紫奴就莫管她了,她有她的活法儿,深宅高门的生活不适合她。”
崔婕一愣,道:“夫君此言何意?紫奴难道不愿给夫君做妾吗?妾身都打算安排个小仪式接她正式进门了。”
李钦载笑道:“没必要,紫奴跟别的女子不一样,她本是楼兰公主,一生不愿受拘束,喜欢自由自在的日子,宅门里是留不住她的,她就像鸟儿一样,喜欢无忧无虑四处飞翔的生活……”
崔婕冷下脸来:“那可不成,没名没分的到处跑,哪有女人家该有的样子,她就算是鸟儿,夫君也要一弹弓把她打下来,毛拔光了养在笼子里,反了她了还!”
李钦载一愣:“咋又是弹弓?最近身边的人很流行这词儿,荞儿难道给你做了弹弓?”
“年前荞儿送了一副他亲手做的弹弓,说是见姨姨每天在后宅里无聊,送我弹弓让我没事打打鸟儿,我没要,后来荞儿大概送给四皇子殿下了吧?”
李钦载叹了口气,破案了,荞儿亲手做的这副弹弓,落在李素节手里,恰好打破了尚书省某个官员的狗头。
回头开学了,必须搞一次收缴非法武器的活动,重点关注荞儿,看看从他那里能搜出多少鸡零狗碎。
……
伊铎仍被关在李家别院,李钦载跟他聊过两次,劝他将新粮种的下落交代出来,没出意料,伊铎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李钦载后来换了另一种怀柔的方法,让人给他治伤,然后请他喝酒吃肉,又是利益引诱,又打感情牌,逢迎阿谀之辞说得李钦载自己都快吐了。
然而伊铎这货酒照喝,肉照吃,吃饱了一抹嘴,白眼一翻继续装死。
气得李钦载当即又把他挂在房梁下,晒了一整晚的月光。
甘井庄仍如往常般平静,可长安城却已是狂风暴雨。
尽管从未低估杨树恩报复的力度,可李钦载终究还是小觑了景教的能量。
两日后的朝会上,十余名御史率先发难,联名参劾李钦载横行枉法,启衅景教,权势干预教宗之事,恃功而骄纵,藏不臣之心。
大帽子一顶接一顶扣下来,更要命的是,不仅是御史,六部许多朝臣也跟着一起参劾。
朝会上,众臣群起而参,李治坐在上首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显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有人暗中串联朝臣,已有结党之嫌。
第671章 末日前的狂欢
大唐的统治者对宗教向来是开明且包容的。
任何宗教来到大唐,只要不跟统治者唱反调,它都能找到生存的土壤。
这是一个伟大的朝代,它能容得下六合八荒的人心,它有着世界上最大的都城,在都城里,人们能见到从各国仰慕而来的胡人,长途跋山涉水而来的商贾,穿着精美服饰的使节,还有各色皮肤各种风情的异域美女。
大唐的包容,不仅包容光明,也能包容阴暗。
作为大唐天子,李治从登基开始便如履薄冰,登基十余年的努力,他完美地继承了贞观遗风,并将大唐发扬光大。
而他的胸怀,比他的父皇毫不逊色。
可是,帝王的胸怀再博大,终究是有底线的。
参劾李钦载看似是小事,但是当如此多的朝臣都纷纷站出来,李治察觉到,景教的手已经伸进了朝堂。
坐在金殿上,听着群臣七嘴八舌罗织李钦载的罪名,李治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能站在金殿上的朝臣,当然是精明有眼力见的,没眼力见的人有没有呢?
当然有,那是因为金殿太大,离天子太远,看不清天子的表情。
离天子比较近的朝臣都是位高权重的,他们的眼力见便强多了。
金殿上,右相许敬宗距离李治比较近,老眼一瞥便看清了李治阴沉的表情。
而下面的朝臣们仍一个个站出来,滔滔不绝罗列李钦载的罪状。
许敬宗立马站了出来,喝道:“尔等住口!国朝金殿,决定社稷兴衰,左右苍生祸福之地,为了一桩小小的恩怨无休无止,尔等体统何在?”
金殿上距离李治比较近的不仅是许敬宗,还有李义府。
见许敬宗冒了头,李义府迅速看了看李治的表情,立马也窜了出来。
“许右相所言甚是,渭南县侯与景教之恩怨,根本上不得台面,尔等究竟存了什么心思,竟将此事闹上朝堂,国有疑难之时为何不见尔等如此慷慨踊跃?”
一个是当朝右相,一个是颇受宠信的河间郡公,这两位的分量在朝堂上可是不轻。
被呵斥之后,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坐在上首的李治表情瞬间松缓了许多。
李义府再次瞥了一眼李治的表情,心中顿时微喜,自己刚才这一步走对了。
作为政治人物,朝堂大佬,其实是不存在什么做人原则的。李义府以前跟李钦载结有仇怨,但不代表李义府会铁了心跟李钦载作对。
比如此刻,李义府掉转枪口,维护李钦载,倒不是他与李钦载的仇怨消失了,纯粹是因为李治的脸色。
陛下快乐,便是老臣的快乐,陛下若不快乐,老臣想办法让陛下快乐。
这就是李义府的想法,就是如此朴实无华。
原则?不,混迹朝堂的人若凡事讲原则,早就被大浪淘沙淘得干干净净了。
李义府说完后,李治迅速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了赞许。
近年来李治对李义府处处看不顺眼,只因李义府是武后的羽翼,李治早已有了替换调任之心,李义府对此亦隐隐有察觉,今日站出来帮李钦载说话,正是为了缓和他与李治之间的关系。
事实证明,李义府今日确实做对了选择题。
朝堂上沸腾的舆论,随着许敬宗和李义府两位大佬的镇压,顿时哑火了。
李治目光淡然地扫了群臣一眼,缓缓道:“诸公皆是重臣,朝堂事,天下事,何事值得在太极殿上商议,诸公当有分寸。”
语气平静,却暗含警告,李治说完后起身,宣布散朝。
一个字都没提李钦载,但群臣分明已看到了李治的态度。
圣眷就是圣眷,实实在在流露在外,未置一语,却稳如磐石。
离开金殿之前,李治突然停下脚步,迅速看了许敬宗一眼。
许敬宗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朝李治微微躬身。
李治扯了扯嘴角,旋即绕过了殿后的屏风。
……
长安街头,一群街溜子正带着自家的部曲招摇过市。
街溜子来自各家权贵,他们皆被李钦载亲切称为“小混账”。
上元节已过,按日期算,小混账们再过几日便要离开繁华的长安城,回到偏僻的甘井庄学堂继续求学了。
趁着还没动身,小混账们必须放开了狠狠玩耍几日,下次再回长安城,不是被先生请家长,就是放暑假,至少都是数月之后了。
李素节年纪最大,大摇大摆走在前面,李显紧跟其后,还有契苾贞,许自然,以及年纪最小的上官琨儿等人。
“诸位师弟,抓紧机会玩耍吧,逍遥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了。”李素节神情带着几分失落,那小表情看起来根本没有玩耍的欣悦,反而有一种上坟的沉痛。
“素节师兄何故出此不吉之言?”契苾贞好奇问道:“啥叫过一天少一天?”
李素节凄苦地叹道:“上元节前,我登门拜访先生,先生说了,学堂开学后,首先来一次考试……”
话音刚落,小混账们顿时发出一阵哀嚎。刚才快乐的表情瞬间化作如丧考妣。
“活不成咧!”
“年前被家父揍过的伤还没好,先生何必逼我上绝路!”
“予我三尺白绫,我自挂东南枝,考试于我何惧哉!”
见众人哀嚎,李素节的心情终于平衡了,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这才对嘛,独哀嚎不如众哀嚎。
目光扫过众人,见契苾贞也是一脸凄苦惶然之色,李素节不由好奇问道:“契苾师弟为何如此哀恸?你不是说自己皮糙肉厚,不怕挨揍吗?”
契苾贞幽幽地道:“家父是武将,徒手揍也就罢了,你试过被二十多斤的混金镗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