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众人走进前堂,滕王的身份终于刷到了存在感。
以品阶高低来排,滕王坐在李治和武后的下首,算是贵宾席。
李钦载犹豫了一下,低声吩咐下人几句,没多久,下人将酒菜端了上来,每人面前一份,香喷喷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李治抽了抽鼻子,奇道:“做的什么菜如此香?”
李钦载眨眼:“陛下先试试?”
李治毫不犹豫地捞起一口吃了,眼睛越来越亮:“好吃,好吃!朕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菜!”
武后也浅浅尝了一口,御姐的生活阅历终究比较丰富,入口便知道它是什么,不由狠狠剜了李钦载一眼。
李钦载笑道:“陛下喜欢就好,多吃点。”
“它是什么肉?”
李钦载见李治头也不抬地吃了好几口,于是咳了两声,不自在地道:“呃,它是牛肉……”
噗——
李治喷了一桌肉屑残渣。
“景初你……”李治想生气,又依依不舍地看着面前的牛肉。
好纠结,先骂人还是吃饱了再骂?
李钦载眼睛都不眨便果断出卖了弟子:“陛下,是四皇子不小心伤了庄子上的牛,牛摔了腿,已无法耕种,臣上报了渭南县衙,已交了罚金,这才把牛宰了吃肉。”
李治咬牙怒道:“素节那个小混账!朕必不饶他。”
“咳,陛下恕罪,臣已罚过四皇子了,抽了他十鞭子。”
李治神情一缓,道:“既然景初已罚过,那就算了。”
盯着面前的牛肉,李治一脸正义地道:“朕非不仁之君,本不欲食辛苦劳作之耕牛,但它实在太香了……”
话没说完,一旁的武后忍不住提醒道:“陛下!”
“咳,不对,朕的意思是,既然牛已无法劳作,而且已化身为食,朕承上天好生之德,又知一米一黍不可糜费,所以,朕决定先敬而后食。”
说完李治起身,恭恭敬敬朝面前那碗煮得烂熟的牛肉行了一礼。
李治都行礼了,别人当然不好意思傻坐着,于是堂内众人全都起身,朝面前香喷喷的牛肉行礼。
画面很诡异,像一窝黄鼠狼搞团建,集体向鸡拜年。
行礼过后,仪式感完成,李治坐下来,表情恢复了愉悦,抄起筷子笑道:“开吃!”
李钦载飞快眨眼,半晌没回过神。
这特么虚伪得有点过分了!
既然决定接客了,乖巧地迎接生命的高潮不好吗?突然立个牌坊多恶心。
一顿饭吃得君臣尽欢,李治满足地抚着吃撑的肚皮,手里捧着一杯银杏叶泡的温水,浅浅地啜着。
一杯水喝完,李治起身道:“走,看看你建的窑,朕就是为它而来。”
……
水泥窑建了五个,李钦载已找到了正确的配比,五个窑口一同开工,每天产量不多,但足够甘井庄挖沟渠所用。
李治深一脚浅一脚走在窑边,仔细地观察水泥窑的运作情况,无论大小细节都不厌其烦地问个清楚明白,还不忘追问原理。
李钦载事无巨细皆如实作答,水泥这事儿根本无法隐瞒。
若真想让这个他喜欢的世道长久一些,李钦载甚至希望将水泥的制作方法尽快公之于众。
别的不说,如果从甘井庄到长安之间修一条笔直的水泥公路,李钦载再倾尽全力打造一辆带床铺的豪华房车,以后来往两地一路平坦,踏踏实实睡一觉就到了,多爽。
“修路?”李治若有所思沉吟不已。
李钦载点头,道:“修路,若国库有盈余,不妨将大唐各道州县之间的主干道都用水泥重修一次,对大唐社稷的巩固有大用。”
李治两眼一亮,下意识扭头找中书舍人,显然打算在水泥窑口来一次正式的君臣奏对。
李钦载急忙道:“陛下不必召舍人,臣也不太想见大舅哥……臣随口说说,陛下听过便算。”
武后嫣然一笑,道:“景初说吧,本宫记性不差,都记着呢。”
李钦载后背一凉。
这……话里有话啊。
必须赶紧舔她,今晚就舔。
“呃,是,修路很重要,早在秦朝时,始皇帝便知交通之利,利于兵事民生,于是修建了咸阳至九原郡的秦道,可以算是古代的高速公路了……”
李治不解地道:“高,高速……公路?”
“是,千里之地,朝发夕至,是为‘高速’。大唐若用水泥连通各地州县,从此无论国中发生民变,灾难,或是朝廷赈灾平叛,军队和后勤都可沿平坦的水泥路疾行,大大加快了应变应急的速度,对陛下,对大唐社稷,都是有利无害的好事。”
李治和武后两眼一亮,互相对视一眼。
李钦载接着道:“便捷快速的交通,不但对兵事和赈灾有好处,同时也为商贾提供了便利,当两地货物的流动性更快,对大唐的商业也是一种促进,不仅如此,若对商贾立法征税,国库所入更是不可想象。”
“故臣以为,要想富,先修路。”
第352章 为民立命
李钦载很少讲大道理,尤其是跟李治。
他的性格其实是很安于现状的,如果保持如今的生活状态一直到老,未必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偶尔琢磨几样新菜,搞点小发明,给学生们添一下堵,安静地陪儿子长大,临老找个偏僻的地方修个小别墅,带着老伴等待寿终正寝。
儿孙们如果孝顺的话,可以多来往一下,感情淡漠的话,井水不犯河水。
两辈子过来,其实李钦载并没有活得那么通透,人生有喜有悲,做不到波澜不惊,有什么资格跟别人说大道理?
不过今日他不得不说。
世间美好,它可以变得更美好,也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方便。
重要的是,它能延续眼下幸福的生活现状,或许,更好。
说一说又何妨?
李治和武后已被李钦载的大道理惊呆了,此刻的他们真的有点后悔,为何没带中书舍人过来随行记录君臣奏对的内容。
登基十余年,李治已有了丰富的治国经验,他只凭直觉就能感到李钦载说的这些正是治国大道,是谋国之论。
“景初大才,你继续说,朕洗耳恭听。”李治的表情凝重起来。
武后也变得严肃多了,道:“‘要想富,先修路’,短短六字,用辞极妙,深思颇有道理,陛下,景初之言,对社稷有大用。”
李钦载想了想,道:“道路这东西,其实是一个国家的基础建设,修建的时候是需要投入极大成本的,而且投入的成本很难收回获益,它消耗的是国本。”
“不仅投入大,工期也很漫长,陛下恕臣直言,一代或两代帝王,也许都很难将大唐全境州县的道路修好,若后面的帝王觉得费而不惠,或许便是人亡政息,半途而废了。”
“但是,如果有朝一日,大唐各地州县都修成了水泥路,以国都长安为中心,如蛛网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这些道路便是强国富国的动脉,天灾也好,人祸也好,只要道路不断,没有过不去的坎。”
“商贾们的货物流通愈发快捷,军队的行动愈发迅速,各地州县的任何风吹草动也能更快传到长安,有利于陛下对地方官府的彻底掌控。”
李治和武后眼睛越来越亮,不时深吸口气,显然这对天家夫妻此时内心很不平静。
李钦载沉吟了一下,又道:“同时,修路还有一个莫大的好处,这个好处可保大唐至少百年无忧。”
“啥好处?”李治迫不及待地问道。
李钦载笑了笑,道:“陛下皇后请移驾,臣想给二位看些东西。”
李治笑道:“走,朕今日便听景初安排。”
君臣三人离开水泥窑口,在禁卫的护送下,径自来到甘井庄村口。
村口一片忙碌,庄户们都在挥舞着铁铲铁锄挖沟渠,从农田通往渭河的这一路上,已经有五条主渠初见雏形。
水泥源源不断烧制出来,庄户们挑来河沙,将水泥拌匀,许多人已学会了李钦载的手艺,正用铁片将拌好的水泥朝沟渠表面涂抹。
李治和武后惊讶地对视,李治忍不住道:“景初,庄户们这是……”
李钦载叹道:“今年北方干旱,虽未到秋收之时,但已经能预测到大概的粮食收成,结果很不妙,就算官府免了租赋,庄户们也很难维持全家一年的生计。”
“臣于是想了个办法,趁着未到农忙之时,动员庄户们挖沟渠,提前缓解以后的旱情,沟渠直通渭河,以后或许有别的灾害,但若遇旱灾,想必收成不会太低。”
李治若有所悟:“景初是打算用做工的方式,让庄户们用劳力换粮食,度过今年的灾情?”
“是的,臣管这叫‘以工代赈’,陛下,遇到灾年,百姓固然需要赈济,但单纯的赈济不是治本之法,当百姓们习惯伸手向官府要赈济,便会失去劳动的动力。”
“以后无论天灾人祸,只管张嘴向官府要,长此以往,对社稷,对百姓,都不是好事,此风不可长。”
“若各地官府以徭役或做工的形式,向受灾的百姓提供一份工作,让百姓以劳力换取粮食,如此既保证了灾民的温饱,又净化了民风,同时大唐各地州县也得到了崭新的河堤,道路,城墙。”
“更重要的是,以工代赈能稳定民心,若遇灾年,民心动荡,流民各地流窜,很容易闹出民变,但若给百姓们提供挣钱挣粮食的机会,便是一条活路,有了活路,谁还会想造反?”
李治和武后表情愈发凝重,李钦载说的话,他们每个字都听进去了,也记在心里了。
不得不说,李钦载看得很深远。
他提出的以工代赈,确实是治国大道,站在帝王的角度,如果有一种办法在灾年也能迅速稳定民心,任何一位帝王都不会拒绝。
自华夏以来,儒家,道家,法家,百家皆有立世之学说,但无论任何一种学说,它的根本目的都是为了巩固皇权统治。
皇权统治的核心是民众,是民心,简而言之,数千年来,无数圣贤达者用尽了办法,创造出各种理论,都是站在统治者的角度,帮他们巩固皇权,稳定民心,从而达到王朝千秋万代的目的。
李钦载刚才的话非常务实,他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缓和了统治者与百姓的矛盾。
以前每遇灾年,统治者在做什么?
他们在防,在戒备,提防灾民闹事,提防野心者趁机揭竿造反,所以灾年时的军队进驻灾区,目的不是帮助灾民,而是随时准备镇压。
如同大禹治水,历代帝王用的是“堵”,而李钦载,用的是“疏”。
堵不如疏。
相比之下,以前灾年时,官府的防备态堵死了百姓的生路,而李钦载,则打开了一条生路,给了百姓另一个求生的选择。
生存,不仅仅是种地,地废了,还能做工,只要勤劳肯干,终归能活下去。
若百姓都相信自己饿不死,谁还会冒着掉脑袋的危险造反?
李治嘴里喃喃道:“以工代赈,以工代赈……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