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却继续说:“但我想问你个更基本的问题,什么是科学?”
余云岫说:“我看过先生的文章,科学需要可证伪。中医的阴阳五行以及脉络学说,全都不可证伪,自然不是科学。”
余云岫突然感觉又找到了反对中医更好的理由。
李谕不急不慢道:“科学极为苛刻、严谨,力求纯粹的完美,容不得一点瑕疵和模棱两可,对不对?”
余云岫说:“当然!就是因此,科学才是所有学科中的龙头老大。”
科学在二十世纪初的地位真心高得没法形容,全世界都是如此。
李谕说:“那如果我说,在科学界,数学算不算科学,其实也有争议哪?”
“怎么可能!”胡适听了李谕的话后说,“数学是科学的皇后!当然是科学中的科学。”
李谕道:“包括数学在内的形式科学,如逻辑学、统计学,其实都不能完全被称为科学,我指的是,大家口中狭义的科学。”
李谕语出惊人,胡适问道:“先生,此话怎讲?”
李谕说:“因为即便是最为严谨的数学,也有一些内容无法证伪。”
“啊——”连虞和钦都闹不明白李谕想说什么了,“院士先生,这……”
李谕继续说:“德国的数学家马上就会给出证明,任何一个包含皮亚诺算术公理的公理体系,如果它是自洽的,那在这个体系内,就一定存在某个命题既不能被证明也不能被证伪。换句话说,就是自洽性和完备性不能同时满足。”
李谕说的当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只不过哥德尔还没给出证明,不过提前说说无妨,反正国内还没几个人知道这么高深的数学内容。
“您能再说一遍吗?”
他们显然没听明白这句话。
于是李谕又重复了一遍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的内容,然后说:“现在已经有很多例子佐证,比如刚刚到访中国的罗素先生提出的理发师悖论。”
“某个城市中,有个理发师,他只给本城所有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那么他到底该不该给自己理发?”
“如果给自己理发,就属于给自己理发的人,违背了“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这一原则;
“如果不给自己理发,自己又成了“不给自己理发”的人,应该给自己理发。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悖论闭环。”
“这个悖论就属于无法证伪的范畴。而按照科学的要求,存在不完备性以及不可证伪的内容,就是不够纯粹的。”
现场所有人被说得目瞪口呆。
这是目前轰轰烈烈震动整个数学界的第三次数学危机,也是影响最深远的一次数学危机,到李谕穿越前,都余波未平。
余云岫品味了大半天才回过神,说道:“数学高高在上。即便如此,中医也不应该称为科学。”
李谕知道他们很难理解第三次数学危机,于是又说:“科学是通过各种定理来构建的,而定理又是从公理导出的。整本《几何原本》都由几条非常基本的公设和公理搭建而来。”
“所以公理是科学的基础,而公理又是不证自明的。”
“但我想告诉诸位,公理,不仅仅是自然规律,也可以人为构造。”
“中医就是通过人为构造了阴阳五行以及脉络、穴位等公理,继而搭建了整个体系。”
“这套公理虽然不能被证伪,但中医搭建理论的方式,却称得上是科学的。”
“我强调一次,是不是科学,与它所用的方法是科学的,二者为两个概念,并不冲突。”
施今墨听后,信心大增,李谕相当于给了他一套如何宣扬中医的理论武器,“院士先生说得太好了!”
李谕晓得余云岫不可能彻底信服,接着说:“美国有位名医,叫做特鲁多,几年前他刚刚过世,他的墓志铭据说被奉为西医真谛,是这样说的:医学就是偶尔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在安慰。”
“以此逐条对照,中医就算不是科学,又怎么能说不是医学哪?”
就连鲁迅这种学过西医并赞同废除中医的,听了李谕的话也不禁鼓掌道:“精彩!精彩!即便西医,也有诸多解决不了的病症,人们有时只能寻求其他的慰藉,比如宗教,比如玄学。”
李谕点头说:“至少中医比宗教靠谱得多,是经验总结而来。如果想废除中医,最少也该先废除宗教,但这想想就不可能。所以诸位为什么又要执着于废除中医哪?”
邵飘萍大笑道:“这是我今年听得最有深度的一段话,明日我就要整理后发表在《申报》之上。”
李谕笑道:“你是要把我推到风口浪尖呀。”
邵飘萍说:“院士先生一直在风口浪尖上,不是吗?”
第六百六十一章 气象
蔡元培晓得废除中医和废除汉字一样,都是很过激的行为,正好李谕把问题巧妙引到了宗教上,于是说:“我认可李谕先生所说,甚至宗教问题是个比中医更要关注的问题。
比如既然提倡信教自由,那么不信教也是自由。要是说非宗教同盟的运动妨碍了“信仰自由”,那么难道宗教同盟的运动就不妨碍“信仰自由”了吗?现在的各种宗教,都是用诡诞的仪式、夸张的宣传来诱惑未成年学生的盲从。完全是用外力侵入个人的精神世界,难道不是一种侵犯人权的行为?
“我宁可国人相信经验总结后的医学,也不想让他们相信洋人的宗教,那样对我们宣传科学与民主更加不利。”
鲁迅手痒点燃一根烟,然后说:“想提升国人之科学素养不是件容易事。连愚昧这一关都过不去,难啊!”
直到2019年的一项统计数据,中国公民具备基本科学素养的比例只有8.47%!
这是个很让人吃惊的数字,任重而道远啊。
胡适说:“提升国民之科学素养以及民主素养、公民素养,应该继续增加报刊,不如我再办一份报纸?”
李谕说:“新闻界的人士已经在努力,我觉得对于我们学界的人来说,专心做学问才是上策,同时教授知识,办报就是下策了。”
胡适摇头说:“我做了几年学问,感觉只躲在象牙塔里声音太小。”
他不想做学问,而是去办报,后来北大许多大教授都估计是因为他做不下去学问了,也搞不出什么文学名堂。
胡适的着作比较出名的不是有一本《中国哲学史》嘛,结果只有上卷,(严格讲还有个中卷,但只有五万多字)。胡适的这本着作确实很有开创性,一直被当做民国初年许多学校的必读书目。
不过问题就是只写到了先秦诸子,与漫长的中国历史相比,确实太短了点。对读者来说,始终有种不完整、难窥全豹的遗憾,称不上一部完整的中国古代哲学史。
所以民国的那个大狂人,章太炎的大徒弟黄侃,就曾经在大学课堂上调侃:“昔日谢灵运为秘书监,今日胡适可谓着作监矣。”
谢灵运是晋朝大文人,出自煊赫的谢家,做过秘书监。“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曹植)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就是他说的。
初听以为黄侃在夸奖胡适,将其比作大文人谢灵运,没想到他接着说:“监者,太监也。太监者,下部没有了也。”
十几年后,冯友兰写了《中国哲学史》,陈寅恪和金岳霖借着审稿的机会,或明或暗地指出胡适的中西学都大有问题,金岳霖直接说——“西洋哲学并非胡先生之所长。”
这是关于哲学的。北大教授、号称“现代庄子”的刘文典则评价道:“胡适什么都好,就是不大懂文学。”
再就是有人概括:“胡先生所治,通学也。通学者总要受专家批评的,又岂止不懂哲学、文学。”
客观点讲,胡适的成就是“一种综合性的创造”,他的眼光可以,总能在一些前人还没开创的领域做点初期的工作,也就引领了潮流。
而单论任何一个方面,不管旧学、新学,胡适都只能算浅尝辄止。他对西学的态度,差不多属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邵飘萍也不想让胡适办报,劝道:“我总有一种偏见,以为文化比政治尤其重要。从前许多抛了文化专谈政治的人现在都碰了头回过头来了,为什么先生一定也要走一走这条路?”
蔡元培知道胡适办报想写什么,于是说:“为了社会,此时北大正应有讲学的风气,而不宜只有批评的风气。适之想必忍不住要写点政论文章,参与当今糊涂的政治吧?”
“是的,”胡适摊摊手,“我以前说过二十年不谈政治,但现在看来不可能了。本以为改良政治应该从改良思想文艺做起,但我错了,良好的政治才是一切和平的社会改善的必要条件。”
李谕知道胡适以后肯定要从政,于是说:“胡博士就算办报走仕途,也不要忘了新文化运动。”
“那当然!这是一把很好的武器,我会继续坚持下去,”胡适说,“对了,最近刚刚写了一首纪念当年刺杀袁世凯四名烈士的诗歌,给大家看看。”
几个人凑过来,胡适的本子上写着:“他们的武器:炸弹!炸弹!
他们的精神:干!干!干!”
李谕笑道:“胡博士真率性。”
鲁迅吐了口烟卷,淡淡道:“有点意思,押上了韵。”
邵飘萍咳嗽了一下,问:“胡博士要发表在哪份报纸上?”
胡适说:“发在我自己创建的报纸上。”
邵飘萍和史量才如释重负:“要得!要得!”
——
暂时不用管中医还有文界的争论,反正越是这种事,一时半会越不能争出个短长。
几天后,高鲁去日本参加观象台长会议,载誉而归,光靠李谕给他的那篇论文就让大半个日本科学界为之震动。
从日本返回时,他坐船抵达上海,继而与竺可桢一道北上。
高鲁见到李谕,拿出一封日本天文界联名写的信:“日本的天文学界以及物理学界诸位学者教授让我亲手交给你,恳请院士先生抽时间去趟日本讲讲天文学中的物理学。”
李谕随口说:“抽空路过日本时再说。”
竺可桢则说:“院士先生,我们准备成立中国气象学会。”
他们的动作比历史上早了几年。
李谕肯定支持:“非常好!我有一艘船,每年可以赞助你们进行几次海上观测。”
“感谢院士先生,”竺可桢说,“我们认为气象学会应隶属于您的中国科学社之下,就如同欧美日等国一样,所以向您报个备。”
高鲁笑道:“这样还能有科研资金的支持。”
“当然没问题,”李谕说,“你们选址在北京,还是上海?”
竺可桢说:“我们最看中的是青岛,但现在青岛问题尚且没有与日本交涉结束,所以暂定上海吧。”
“可以,”李谕说,“过不了几年,青岛肯定就会回归,再去不迟。”
青岛1922年才完全收回。小鬼子在巴黎和会嚣张跋扈,最终还是没有达成占据青岛乃至整个山东的目的。
小鬼子外交阳谋方面非常稚嫩,远不如欧美列强,只会原始的恃强凌弱这一招,殊不知国际外交中这是最低端的招数。
要真是这样,以百年后中国的国力,能让东京、大阪、名古屋等所有日本大城市全变成焦土。而且世界上除了五常以外的国家也就不用存在了。
所以恃强凌弱在国际外交中可以适当用,但不能那么无下限地用。
此后的侵华以及太平洋战争都是下下之策,完全被军国主义蒙蔽了那双小眼睛。
——提起小鬼子就恼火。
高鲁说:“过段时间,我们还要去冯如先生的飞机厂,学习一下驾驶高空观测气球的技术。”
李谕说:“高空观测对气象研究确实有必要,气球操作难度也不算大。”
竺可桢说:“我们成立气象学会,首先的任务是为了减灾,一路过来,看到很多难民,要是以后再有天灾,总归能尽一份力。就比如可以开展一个人工降雨的研究项目,大旱时,不至于束手无策。”
李谕穿越前,对人工降雨几乎已经无动于衷,毕竟稀松平常,不过这时候是人工降雨刚开始研究的阶段,难度确实很大,理论上都没有完全过去。
但李谕还是表示了支持:“要是能使用干冰以及碘化银,干预云层的形成以及降雨,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我会让冯如飞机厂专门再造一架气象用的飞机,供气象学会使用。”
高鲁兴奋道:“若真能办成这件事,还去龙王庙求什么雨!来求气象学会就是!”
李谕笑道:“按说就应该求助于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