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脸上阴晴不定,半晌后才说:“我明白责任背后的风险,克文拿给过我一本院士先生的《博弈论》,但我要是想做更多事,必然需要更大的权利。”
杨度附和说:“没错,日本国、俄国与德国都是皇帝拥有极高权力的强大国家。”
李谕叹了口气,他已经说到极限,总不能直接张口让他不要称帝吧。
——就算说了又能有什么用。
真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着急把自己推入一个自己与日本人共同挖掘的阴谋坟墓中。
一失足成千古恨。
称帝举动简直就是愚蠢又迫不及待地把自己亮在敌人面前,就像在平原上高高地竖了一个标靶,毫无掩饰地袒露在敌人的枪口之下,让人从容瞄准,一发入魂……
经过与袁世凯的多次接触,李谕知道他的能力与水平没话说,在曾国藩、李鸿章之后的晚清政坛上,绝对是出类拔萃。
但要是将袁世凯跟曾国藩和李鸿章比较,还是能明显看出三人的一脉相承,还有彼此在文化上的落差。相比他们两人,袁世凯更像个“粗人”,没有那么圆滑。
或许还能把他比作曹操,也挺像的,但曹操生前可没敢称帝。
袁世凯说回正事:“叫你们来,是想效法欧美,成立科学院与国学院。其中有一条关键要求,科学院成员也要在尊孔复古的基础上,掌握儒家经典。”
李谕头皮发麻:“既然如此,大总统,恐怕我无法胜任,因为我连《论语》都不能完整背下来,更不要提其他国学经典。”
袁世凯有些惊讶,虽然知道李谕的国学水平很低,但没想到连自己都比不过?
杨度打圆场:“院士阁下可以继续学习儒学,以你的天纵英才,学什么都不难。”
他可真是说错了!
坦白讲,李谕的能力出众完全是因为穿越者的身份,这些年科学在突飞猛进,而儒学早就基本完备。
李谕道:“我哪有那么多精力,韩愈说过,术业有专攻。国学方面,我再花十年,也比不过一个寻常秀才。”
“这……”杨度有些为难,“就不太符合……”
“什么符合不符合!”王闿运听不下去了,“你们要是存心难为人,我也走了!李谕先生给全国涨了脸,还要求他这要求他那,太过分了!要我说,以后谁不能学明白李谕的那几本科学入门书籍,什么官职都不应该做!你们以后是要和洋人打交道的,洋人懂之乎者也?”
杨度说:“那是他们文化水平不够。”
“闭门造车,闭门造车!连我这个老糊涂都不如!”王闿运气得胡子乱颤,然后剧烈咳嗽了起来。
杨度连忙帮他捶背理顺了气息,“老先生,您消消气。”
“消气?”王闿运气道,“消不了!”
李谕想了想说:“虎公,如果你能回答对一个简单的中学以下数学问题,我会接受你的建议。”
杨度好歹是留过学的:“什么问题?”
李谕说:“地球周长有八万里,要是用一根绳子紧紧裹上一圈,然后把绳子增长一米,请问会比地面高出多少?”
杨度说:“一米之于八万里连九牛一毛都比不上,仅仅加一米,恐怕如同石沉大海,什么变化也没有。”
李谕笑了笑,伸手比划着说:“实际上高了十五六厘米。”
“不可能!”杨度立刻说。
李谕笑道:“真的只是个简单的数学问题。”
他在纸上给他随手写了公式:
2π(r1-r2)=1
r1-r2=1/2π
即0.159m。
杨度愕然,说不出话。
王闿运哈哈大笑:“不要试图去得罪懂行的人。”
袁世凯确实不想得罪文化界、科学界,只好说:“让科学院成员也熟练掌握儒学的这一条要求暂且搁置。”
他随后拿出李谕之前给出的一篇天文学“劝进”文,“我让底下的人看过这篇文章,但看不懂。”
李谕随口说:“里面的文章涉及了相对论,并且计算了1919年日食时光线的偏折角度。”
袁世凯不可能懂相对论,但听出了“1919年日食”几个字,喃喃道:“四年之后吗?太远了!我现在就有一件事问你,不久前,几个英国人在湖北发现了龙出水,刊登在了洋人杂志上,这不就是象征国瑞吗?”
袁世凯专门挑了一个最“靠谱”的祥瑞。
“什么龙出水?”李谕疑惑道。
杨度拿出一本英国人的《东方杂志》,然后说:“上面清晰记载了,叫做鱼龙。鲤鱼化龙,寓意非凡。”
李谕简单瞄了一眼,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大总统、虎公,这确实是真事。”
袁世凯面露喜色:“你也觉得是真的?”
李谕说:“但文中提到的鱼龙来自上亿年前,是恐龙的化石,并非我们传说中的神龙。”
“上亿年?”杨度很疑惑,对这时候的人来说,根本摸不准地球的寿命。
李谕说:“鱼龙是一种顶级的海洋掠食者,但它已经灭亡几千万年,用一个已经灭绝的古生物化石来编造鲤鱼化龙的故事,我觉得非常不妥,希望总统明辨是非。”
袁世凯眉头皱了起来:“灭亡了几千万年!”
李谕不想跟他们继续聊科学与迷信的问题,转而说:“大总统,如今欧洲大战,对我们来说是个韬光养晦的极佳时机。各国洋商纷纷回撤,没有时间继续压制华商。同时大量工厂都得到了无数订单,从棉织品、面粉、火柴、卷烟、水泥、罐头食品到煤炭、铁矿石等原材料应有尽有,全都可以迅猛发展,卖去欧洲。
“纺织产业本来利润不高,但现在他们接到的军服订单即便除去运费,也有四五成的高额利润。
“商品带来了贸易,铁路交叉点还形成了济南、徐州、郑州这样的新兴城市,与上海、武汉、天津一起出现了大量产业工人。不仅带带动无数就业机会,也让赋税大大增加。
“大总统,这是天赐良机,是上天赐给整个华夏的良机,而不是……而不是某个人。
“在这个节骨眼上,稳定才是重中之重!”
袁世凯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估计张謇之类的人也没少给他看各地呈上来的数据,不过似乎并没有引起他足够的重视。
对此他只是不轻不重地表了个态:“院士先生,你的建议很好,我会委托统帅处仔细研究。”
第六百零三章 痛骂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请进。”袁世凯说。
进门的曹汝霖说:“大总统,英国公使朱尔典先生来了。”
袁世凯说:“让他进来吧。”
为了在英国公使面前显得精神一些,袁世凯起身洗了个脸。
他的行动不太灵便,但不是因为当年清廷让他赋闲时给的“足疾”,而是更可怕的一种病:膀胱结石。
对于二十一世纪来说,膀胱结石不是大病,有很多办法清除结石。但在二十世纪初就很麻烦了,比如继发的疾病:尿毒症。
袁世凯最终就是死在尿毒症上。
“尊敬的大总统,”朱尔典礼貌地问了好,然后说,“鉴于我们多年的私交,我想以非正式的方式再次告诉你一次,最好不要选择称帝。日本外相石井菊次郎不久前告诉英国驻日公使,在贵国的南方,反对大总统的宣传正在不断扩大。您应该知道日本有多么恐怖的情报与特务网络,他们的消息非常准确。日本判断,如果试图恢复帝制,则必将爆发起义。我们在华投资巨大,必然会蒙受巨大损失。而对于大总统本人,伤害会更大。所以石井菊次郎外相希望劝告您放弃帝制的打算。”
袁世凯和朱尔典的私交不错,合作了很多年,当年袁世凯被贬河南老家、官复原位后的逼宫,朱尔典都站在了袁世凯的同一战线上,帮了不小的忙。
但此时的袁世凯似乎真的想一条道走到黑,谁说都没用。他拿出了一份德国驻华公使辛慈提交的文书,对朱尔典说:“德国公使明确表示赞成恢复帝制。”
“天哪!德国!”朱尔典不可思议地看着袁世凯,“大总统,您难道忘了,我们大英帝国、日本国以及法兰西共和国、俄罗斯帝国全都向德国宣战了?”
他的话很明白,你要么保持中立,要么站我们这边。
德国已经对海外殖民地彻底摆烂,爱怎样就怎样,绝对没道理听德国的。
袁世凯问:“如果我选择加入协约国阵营,贵国会不会对我提供支持?”
朱尔典说:“这就要看您的打算了,欧洲战场已经向着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如果您站在德国一边,他们失败后,您可以想象此后的局面。”
袁世凯问道:“朱尔典公使,您就这么有把握?”
朱尔典说:“德国已经被协约国封锁,我们也在争取美国的参战。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美国不会选择帮助德国。”
袁世凯肯定拎得清里面的道理,美国和协约国早就深度绑定,要是协约国输了,华尔街发出去的上百亿债务怎么办,谁来还?
但为了争取外交上的有利条件,袁世凯故意说:“但德国军力强盛,双线作战现在也没有落在下风。”
朱尔典说:“双线作战正是个错误举动,他们终究会在几年的持续作战后坚持不住。”
李谕挺希望北洋政府早点对德国宣战的,那样自己就可以提前接收德国人的工厂……
于是稍微加了把火:“根据供应商的消息,隐约猜测英国最少还有秘密武器,能够让陆军战斗力变得更加强大。”
不等袁世凯问,朱尔典就很好奇:“军部的消息封锁地非常严密,许多事连我都不知道,院士先生竟可以通过蛛丝马迹猜出来?”
李谕笑道:“都是基于已有公开资料的推测,我甚至加入了一些幻想。”
朱尔典说:“愿听其详。”
李谕说:“我在美国有全覆盖车身的专利,不久前美国公司的高管给我发电报,说有英国海军部的人来询问这项专利的一些细节。然后我突发奇想,如果造一种铁皮覆盖的装甲车、用挖掘设备的履带,再钻出几个射击孔,安装速射炮及马克沁机枪,肯定能够穿越欧洲战场上最让人头疼的铁丝网与壕沟。”
朱尔典张大嘴巴:“简直是天才一般的构想!今天回到使馆后我就会与国内联络,提交这个想法。”
李谕耸耸肩:“或许海军部早就在研究吧,我只是做了个科学幻想。”
这种军事机密只能作为猜测说出来,一直到坦克走上战场,还有大量前线高级将领并不知道这号东西的存在。
目前堂堂陆战之王坦克正在英国海军部中进行研究。
坦克之父欧内斯特·斯温顿上校很早就对日俄战争作过深入研究,透彻的了解了机枪威力,随后他又很巧得对美国人霍尔特发明的履带式农业牵引机非常感兴趣,很自然地就产生了一种设想:以履带式的拖拉机为底盘,架上小型的速射炮,再以钢板保护驾驶员和射手,近距离地摧毁敌人的机枪阵地。
只不过他的这个方案送到英国军部后,首相和陆军部都不感兴趣。不知道怎么回事海军大臣丘吉尔知道了,丘吉尔又亲自去找了陆军大臣和首相,结果他们还是驳回。没办法,丘吉尔就在自己的海军部开始研究这台陆战武器。
为了避免陆军部说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丘吉尔把项目命名为“陆船委员会”(还是把战车归为“船”的范畴),但是由于得不到陆军的配合,拿不到实战所需数据,研究进展得并不顺利。
朱尔典说:“大总统,李谕先生在英国、法国、德国、荷兰、日本国均获得过最高的院士头衔,以他的见识,做出的判断肯定非常准确。”
他趁机继续劝袁世凯站在他们这一边。
整个1915年的欧洲战场实际上非常僵持,大家都在积蓄力量,为下一年的大决战做准备。
英国管不了那么多,只希望尽可能多的国家加入协约国阵营,打赢家门口的战争。
袁世凯与曹汝霖商量了一会儿,对朱尔典说:“我可以加入协约国阵营,但有三个条件。”
——此时不谈条件,以后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