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炳华一时语塞,于是不再和李谕说话,而是对巴隆说:“公子,这家银行是大英帝国最大的银行,银子放在这里安全得很。”
之前八国联军的庚子国难中,很多大户家的钱被洗劫,北京几百家钱庄和票号也惨遭抢掠,如今幸存下来的都是一些“连锁”的大票号,在别的省份有余粮,才维持到了现在。
荣禄家当初也受了不小的损失,对此心有余悸。
巴隆说:“英国的银行,听着确实安全。”
柜员知道来了大户,立刻上来拉存款,“两位公子爷,是要存银子吗?您真是选对了!我们汇丰银行现在的利息是2厘,多存还能商议。”
2厘就是月息0.2%,年息2.4%,算是比较正常的水平。
巴隆心中算了算:“可以接受,等我再去法国、俄国还有美国的银行也问问。”
柜员连忙说:“公子爷,连庆亲王都在我们汇丰银行存款,现在其他家的银行业务根本没有我们家覆盖广泛。”
巴隆其实对银行也没有太大了解,心中估计也都差不多吧,于是说:“如果存200万两,可有什么说法?”
柜员眼睛都要窜出来,手笔太大了!
“公子爷,如此巨大的数额我做不了主,等我们经理回来了让他亲自与您谈。”
巴隆说:“还有,银子现在都在钱庄,转移过来麻烦吗?”
柜员说:“这么大的数额您肯定也要知会一下钱庄,或者我们也可以提供担保服务。”
“那我知道了,等我把钱庄的事处理好再来找你们。”
巴隆的银子分散在三家钱庄,他对旁边的林炳华说:“听着似乎可以,你觉得哪?”
林炳华陪笑道:“公子既然选择了汇丰,小的肯定也要把钱放在汇丰。”
李谕在旁边都听见了,心中暗骂,这帮臭公子哥真是有钱得过分!
京师大学堂终于开学了。
虽然开学典礼远没有后世那么恢弘隆重,到场人数也仅仅是仕学馆55名学生、师范馆76名学生,以及二十余名教职人员,加起来不过一百五十多人,但终究是重新招生后北大第一次真正的开学。
如今京师大学堂的条件也相对简陋,并没有一个像样的大礼堂,典礼只能在院子中露天举行。
管学大臣张百熙、荣庆坐在屋檐下,两人一个曾经是吏部尚书,一个曾经是刑部尚书。
从这里就可看得出来,清廷对大学堂的规格设置极高。
各科教习也在两侧分别就座。
张百熙是为大学堂开学操劳最多的人,也是复学后的第一任“校长”,他首先起身致辞,下面的众学子也都站了起来。
张百熙道:“今天是京师大学堂正式开学的第一天。所谓大学堂,在我看来就是研习学问的地方,我们的古人有一个传统叫做坐而论道,今天,我就和大家论一论这世间的道。”
说罢,他抬起右手轻轻的往下压了压:“大家都坐下吧,坐下。”
张百熙继续说:“从我们识字开始,我们就在学习为人之道,治世之道。
“世间的道或许有所不同,但是我一直在想,对于一个国家,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道,什么才是让国家振兴之道!
“这次开办京师大学堂遇到了很多阻力和质疑,大家也都清楚,甚至还死了人。死的这个人叫王长益,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会死?又是谁把他逼死?我想到了几百年前,前朝也有一个姓王的人,叫王阳明。这个人大家都是知道的,他曾经说过一句话: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所以我以为,王长益之死,就是死于心中之贼!而这个贼,不仅在他心中,也在我们每个人心中,要论清世间的大道,首先就要破除心中之贼!”
张百熙提到的王长益,确有其人,他因为家贫如洗,在科举上又几番落第,颇不得意。
四年前京师大学堂第一次开学时,听说就读京师大学堂每月都有生活津贴,将来毕业后还能谋得一个实缺,左思右想后,虽然心里也并不是十分情愿,但还是到京师大学堂报了名。
不曾想,他的这一举动却惹来了其它进京参加科举考试的学子们讥讽和嘲笑。
王长益为人忠厚老实,也不善言词,再加上心中多少也有些羞愧,对这些人的谩骂更加不敢还击,只是左躲右闪,尽量回避和那些学子们见面。
谁料到有一天晚上,那群学子在店中饮酒作对,一时兴起,竟然在王长益的床头贴了副对联。
上联是:孝悌忠信礼义谦;下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
上联缺了一个“耻”字,意思是骂王长益无耻。下联少了一个“八”,忘八,意思就是骂王长益是王八。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名节观念甚重,王长益的面子又薄,再加上心胸不够开阔,受了这些气,心里郁结难遣。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想到科举失意,就读京师大学堂又招致如此的侮辱,一时气愤之下,竟然用床单在房间里面悬梁自尽!
张百熙讲了讲王长益的事,然后对下面的学子们继续说:“各位觉得这个心中之贼究竟是什么?在我看来,就是伪善!
“平常大家学习程朱理学,学到的无非是存天理,灭人欲。
“可是翻翻我们的历史,或者不用说历朝历代,只看当下,靠圣人之学、仁义道德当真就能够治国平天下了?
“满口仁义道德是无法挽救一个国家的危亡!你们想想,你们所学的四书五经、你们苦苦研习的八股文,能够抵抗洋人的坚船利炮吗?能够改变贪腐横行、土地兼并、流民千里、国家积弊丛生的局面吗?
“重名节而轻实务,这里面隐藏着的其实就是虚伪和虚弱。
“再说说你们,如果这次朝廷没有下旨,让京师大学堂的学子们毕业后能够享有科举及第的待遇,你们能弃科举而就新学吗?
“我今天不是责怪你们,只是希望在座每个人都能明白,道德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命运,也根本改变不了一个国家的命运,空谈道德仁义,就是世间最大的伪善!”
李谕情不自禁鼓起了掌,一众学子在其带动下,也同时用力开始鼓掌。
张百熙真不愧是北大校长,虽然是个在时代局限中生存的人,但是他的眼光已经超过大部分国人。这一番演讲堪称振聋发聩,非常有水平,的确称得起校长一职。
丁韪良、严复、林纾等人对张百熙的话也是深表赞同,不住点头。
但是另一位管学大臣荣庆,以及中学副总教习辜鸿铭却似乎有点不满。
之后丁韪良和吴汝纶分别代表中西总教习也进行了致辞,但都是比较常规的希望大家恪守本心,严于律己,治世修学的内容。
他们讲完后,张百熙又说道:“刚才都是我以及教职人员在讲,今天我还希望请到考取大学堂招生考试第一名、名震西洋科学界、并且荣为皇上西学教习的李谕做番讲演。”
自从李谕被慈禧点为光绪的西学教习,朝中许多人对他还是有些另眼相看,尤其是对光绪还存有幻想的保皇派。
现在不仅丁韪良重视李谕,连张百熙也将李谕列为大学堂“特格之生”。
李谕走上台,这是他第二次在大学里演讲,简单的致谢后,他开始说:
“刚才听到张校长关于‘心中之贼’的演讲,我深表赞同。恕我冒昧补充,我认为还有一个‘心中之贼’,就是守旧。
“我记得李鸿章李中堂曾经说过一段话,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以致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无事则嗤外国之利器为奇技术巧,以为不必学;有事则惊外国之利器为变怪神奇,以为不能学。
“这是李中堂二十年前说的,但现在想想依然如故。
“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
“今日的时势,乃是三千年未有之危局。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只会让我们这个国家越来越落后,越来越衰弱。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我所擅长的乃是西学,所以我可以用我的亲身经验告诉各位,中国人当然可以学通西学。
“学习本身并不难,真正难的是我们放下守旧的心态,抛弃守旧的观念,真正敞开心扉学习西学。不要狂妄自大,更不能妄自菲薄!”
李谕肯定不会讲太多,简单说了几句就结束。但是他思路很好,接上了张百熙的话,又有所延伸。
台下的冯祖荀、何育杰、范熙壬等疯狂为李谕鼓掌,倒是仕学馆中的林炳华不以为意。
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正式入学了京师大学堂。
第一百零二章 日本教习
就读京师大学堂期间,学生的膏火、饭食免费,但是纸笔、中外图书及一切生活服务等费,还是需要自己筹措。
仕学馆还好,毕竟都是有官身,根本不愁银子。
但师范生有不少一介穷儒,压根无以谋生计,许多又成了家,离家千里,求学长达四年,因此难免有内顾之忧。
不过京师大学堂规格如此之高,地方政府肯定也舍得对学生提供资助。为了让学生安心学习,部分省府就会给本地在京师大学堂学习的师范生津贴。
津贴钱数各省不一,比如湖北省给每名师范生每月二十两银子,包括安家银十二两,在京费用银八两。
广东给的最多,每个月直接25两。
这种资助真心非常高了,一年240两到300两银子,放在清末绝对是力度非常非常大的补贴。
毕竟一个闲散满清宗室一个月不过三四两银子。
至于京师大学堂的科目设置,其实和现代也没有太大区别,毕竟是学习的日本。此时的日本在教育方面已经和欧美接轨,大大领先于清朝。
仕学馆和师范馆的课程设置和难度有所不同,大体上有算学、博物、物理、化学、经学、外国文、地理、史学、心理学、法律学、图画、体操等课。
李谕其实基本都了解,唯独可能就是上上经学、教育学,然后图画也会上一上,当然很多时候是自顾自在练习素描。素描其实蛮有用的,李谕以前就想学,现在终于是有了时间。
大学堂里有位外国教习对他印象颇为深刻,就是来自日本的心理学正教习服部宇之吉。
服部宇之吉并不是京师大学堂主动聘请,而是日本方面推荐。
早在四年前戊戌变法刚刚设立京师大学堂时,日本就得到了消息。如今再次正式开学,日本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认为:“日本必须抓住这个时机,绝不能让欧美等国插手清政府的教育事业。”
于是日本外务大臣联合日本驻华公使一同说服荣禄与奕劻,从日本聘任教习。
服部宇之吉就是因此来华。
他的妻子叫做服部繁子,也挺出名,对清末民初的女子教育非常上心,同时她与秋瑾也是闺中好友。
服部宇之吉当然知道李谕的大名,所以在课下找到过李谕交流。
“李谕先生,您认为京师大学堂之学术成就可以赶超西方吗?”服部宇之吉直接发问,李谕毕竟不是普通学生,没必要搞那些弯弯绕。
李谕说:“服部教习的说法太超前了,现在大学堂草创初期,谈这些为时尚早。而且您应该了解,学术成就的高低有时候并不单单取决于一所学校水平的高低。”
服部宇之吉说:“你的意思是取决于学生水平的高低?是指你自己吗?”
李谕笑道:“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您可以理解为我也是学校的一份子,所以我当然并不是提及自己。我是说国力的强弱与学术成就的高低往往也是正相关。”
“好一个正相关!从这三个字就看出来你不仅数学水平高,眼见也不凡。”服部宇之吉继续说,“说点眼下的,你对我的《心理学》一课有什么建议?”
李谕说:“服部教习的教学水平自然不用多说,但是许多同学根本看不太懂日语教材,一边翻译一边学习,实在是太慢。实话说,这个时候我几乎已经快看完全部章节。”
李谕日语不错,这一点服部宇之吉是知道的,但大部学员虽然看日语教材有时候能猜出几分意思,但涉及一些专业词汇的时候,还是完全蒙圈。
所以现在京师大学堂的外籍教师上课时往往还要专门兼做翻译,效率很低。
服部宇之吉点点头:“你的建议非常中肯,我的确应该在学习中文的同时也编撰一套中文心理学讲义。”
好在他真的说到做到,服部宇之吉的心理学讲义至今还留存于世。
而且服部宇之吉对于京师大学堂的早期建设还是挺上心的,一到任便天天出勤,帮忙制定了师范馆和仕学馆的学科课程和规章制度,又为教室和宿舍做准备,协助购买机械、标本和图书,一同筹划师范馆的入学考试手续等等。
李谕说:“服部教习的中文在教职中已经算是优秀。”
服部宇之吉作为一个日本人还是很谦虚的:“中国文化源远流长,语言同样博大精深,我不过是从小有所涉及。说到这个,我认为正是中日一衣带水的关系,所以我们日本人应该做清廷的领路人,有义务做好清廷的教育工作,力保中华之文化不断。”
服部宇之吉的思想和他同时期的日本东洋史大学者内藤湖南很像。
内藤湖南的观点就是中国文化的核心曾经属于汉唐,但现在已经转移到了日本。因此日本要负担起东亚文化圈的领导地位,带领中国、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