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感觉自己应该没有这么大名气,都能有当官的粉丝,于是问道:“不知阁下找我何事?”
刘老爷顿了一下,笑着说:“我也是这个……多少沾点边的一位杏林中人,今日有事特向阁下请教。”
原来他误会自己是个郎中了!不过想想也是,《申报》的文章内容的确是关于医学方面。
李谕说:“实不相瞒,在下并不是什么郎中,只是对消毒消杀有一点浅薄的认知。”
“那就对了!我正是为此事而来,阁下似乎是在洋人地界上呆过?”
李谕点点头:“是的。”
“太好了!您肯定也是去过洋人的医馆,正好可以对我那指点一二。”
李谕心中思忖:是个郎中,又是个官,难道是太医?
刘老爷继续说:“不知阁下可有空去本人馆中一坐?”
李谕想了想说:“好吧,你的医馆在哪?”
毕竟是因为自己文章而来的第一人,多少还是要负责一下。
刘老爷立即高兴道:“不远不远,就在地安门外的方砖厂胡同。”
说走就走,李谕要了两个贴饼子,边吃边和他一起过去,倒是魏公公并没有一起跟过来。
方砖厂胡同在今天的南锣鼓巷里,上大学的时候,每每有同学来北京找自己玩,李谕都会带他们过来尝尝小吃。
好吃不好吃的无所谓,反正一看那人山人海的,气氛就先上来了。
如今的方砖厂胡同自然也是融入南锣鼓巷,成为了商业街,胡同里据说还有家谢霆锋都去吃过的炸酱面。但在清代,这里真有个名副其实的砖厂,专门烧制皇宫御用的方砖。
李谕两人刚到刘老爷的医馆,就看见门口有个老汉带着个瘦瘦的小男孩等在门口,看衣着就知道是穷苦人家。
老汉远远看到刘老爷过来,竟然直接冲过来跪在地上,哭着说:“刘老爷,您可来了!行行好,就留下俺孩子吧,实在是养不起了。”
刘老爷有些不快:“我都说了,是老天爷不赏这口饭,你的孩子太瘦了。”
老汉使劲抓住他裤脚:“他还小,只要吃上饭,就不会这么瘦了。”
刘老爷挣脱不开,叹了口气道:“行了行了,给我验验。”
得他这句话,老汉连忙爬起身擦擦眼泪,把孩子拉到了刘老爷身前。
小男孩有点怯生,但是饿得没什么力气。刘老爷绕着他看了一圈,然后突然来了一个……一个掏裆!
我去!
李谕看得眼珠子都差点窜出来!刚才还以为是他善心大发,要给穷孩子看病。
现在李谕突然反应过来了!
他哪是什么郎中!
分明是个专门给人净身的刀子匠!而且还是做得最大的两家之一的小刀刘!
没想到第一个因为消毒文章找到自己的还真是个干外科的!
但这也太……太离谱了吧!
不过当年那医疗条件,净身的死亡率确实高得吓人。
比如明朝天顺年间就有个详细的记载:湖广贵州的镇守太监一次精选了俘获的幼童1565人,净身后呈送朝廷,结果死亡了329人!死亡率高达20%!
清末的医疗水平比起明朝也好不到哪去,小刀刘这些专业刀子匠唯独的优点可能就是会提供几个月的医疗照看,尽可能降低一下死亡率。
其实当时宫中也有专门的净身机构,是内务府的慎刑司。看过清宫剧的可能听过它的大名,不过大都是看他们如何细细地折磨宫女或者宫斗失败的妃嫔。
但其实慎刑司除了管上三旗发生的小案子,主要还是管理太监,对待宫女倒是比较宽容,最多驱逐。至于妃嫔,打死他们也不敢审讯,那是只有皇帝和皇后才有的权利。
慎刑司净身的手法还不如民间的刀子匠,所以绝大多数太监还是选择来手艺更好的刀子匠这净身。
而京城中最赫赫有名的刀子匠,就是小刀刘和毕五。他们二人每年都会为皇宫送去约160名优质太监。也是因此功劳,内务府才赏给七品顶戴。
话说刀子匠还会留着切下来的部分,叫做“宝”。以后万一哪个太监发达了,都会回来找他们赎走,以便将来死了一起下葬,毕竟没有人想下辈子还当太监。哪怕九千岁的魏忠贤也不想!
难怪刚才魏公公对他这么客气,八成那一刀就是经的小刀刘的手。
咳咳,此魏非彼魏啊!
小刀刘验完后对老汉说:“孩子还凑合,要是回去能找个保人,这事儿我就能接。”
净身也要花钱的,手术费就要6两。如果加上进宫前置办的靴帽袍褂,以及疗养、饮食、康复等费用,几十两都不止。
可净身的基本都是穷苦人家,根本没钱,一般都会赊着,等以后慢慢还,所以就需要一个可靠的人作保。
老汉抹着眼泪说:“谢刘老爷!我这就去找保人!”
老汉带着孩子走后,小刀刘转身微笑着对李谕说:“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然后指着院门说,“进来坐坐吧。”
李谕一听这话立刻感觉裆下一凉。
这尼玛太恐怖了吧!鬼知道里面会看到什么!
第三十六章 腐朽的时代
小刀刘也算是个“手艺人”,家大业大,光用作净身的院子就有两进。当然,他自己并不住在里面,要不天天鬼哭狼嚎的谁也受不了。
他们这一行都是祖传手艺,只在本家里传。
进了门,小刀刘的儿子正在水盘前洗手,手上还有血迹。他看到两人后,起身擦着手说:“爹,屋里的不成了,二茬切得不好。”
所谓“二茬”,就是第一刀切得不彻底,又长出来肉芽,内务府核验不通过,打回来还得挨一刀。不过看样子这一位很不幸,伤口感染严重,人都要不行了。
小刀刘说:“给他家里说,人带回去。要是保不住,馆里贴给15两银子。”
“知道了。”他看到小刀刘身后的李谕,随口道,“这一位年龄不合适了吧。”
小刀刘一脚踹在他身上,“滚一边去!这位是李爷,来给咱们提点提点的。”
小刀刘的儿子连忙哈腰道歉:“馆里平时外人来得少,实在对不住!您里面请。”
李谕和小刀刘走进房,侧面的柜子上摆着许多小盒子小瓶子,也没敢仔细瞧。
“李爷,实话说,最近这种事遇见好几起了,赔银子不说,就担心大家伙怕了,都去毕五那。”
李谕眉头紧皱,屋子里面的卫生条件哪怕作为门诊手术室来说都差到没边。
桌子上摆着的刀具也是颇为简陋,旁边放着一块磨刀石,还有一个较大的火炉子。
小刀刘见李谕没说话,继续道:“李爷您看如何改进,过几天有个孩子要送过来上架子,是德公公亲自选的人,我可不敢有差错。”
李谕只想尽快离开这,于是说:“要改的东西太多了,首先所有的床单用了马上洗,怎么还能带血!环境也要多用酒精消毒,不对,你这里至少要上次氯酸钠或者苯酚。还有手术刀具,太落后了,也要换,同样的手术怎么能一个人搞两次!”
小刀刘用心听着,然后说:“您说的绿纳,是干什么的?刀具我确实听说洋人有更好的,毕五就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一套,锋利异常。”
“洋人的医院里很常见,你可以去找他们要。”
小刀刘说:“我去过洋人的医馆,人家一听我是干这个的,直接把我赶出来了。”
李谕想起现在京城里两家西医医院都是教会建立,一座在安定门内大街,是美国基督教长老会建的,主要做妇幼专科,后来取名道济医院,就是今天的北京市第六医院。
另一座在东交民巷,美国基督新教卫理公会所建,叫做同仁医院,今天同样健在。
两座医院算得上是京城里最早的西医医院,协和医院还要十多年后。
医院再怎么说都是救人的,强行坏人身体,他们肯定不干。
李谕叹了口气,不管也不行,他没有能力立刻阻止太监制度,于是说:“好吧,我去帮你问问。”
小刀刘高兴道:“多谢李爷,听说您和洋人很熟,以后一定厚礼相送。”
“不必了,我有事,先走了!”
这里面李谕是一刻不想多呆,打完招呼,出门就溜。
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向路人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带着瘦男孩的穷老汉。
按着路人的说法,李谕一路来到了安定门附近,在一家药铺前看到了老汉爷俩儿。
男孩蹲在路边抱着半罐子糖,手里还拿着个干瘪的馒头。或许是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不住往嘴里塞糖。
老汉则在一旁哀求药铺老板:“林老爷,好歹是一个村的,乡里乡亲,您就照顾照顾!”
药铺老板不太乐意:“老王头,不是我不帮你,我的药铺今年也是刚缓过来,哪有闲银子。”
老汉带着哭腔继续道:“你不收孩子当徒弟就罢了,我都被逼到这份上了,说什么您也该搭把手!十三年前你落水的时候,是我救了你啊。”
药铺老板不满道:“少拿这事压我!前段时间我可给了你们不少饭,没有我,你们早饿死了!我给的够多了,以后别来找我!”
药铺老板绝然地返回屋里,老汉还想上前求情,却被一个壮汉推倒在了地上。
男孩顾不上吃糖,立刻扑过去扶老汉。
李谕也抢过来帮着扶起他,老汉看到李谕,想起来刚才在小刀刘馆前见过,拉住他的手:“您给刘老爷说,我肯定能找到保人。”
“我不是刘老爷的人,老伯,您再大的难处,也不该让孩子受这罪。”
老汉叹着气:“我也不想,我就这么一个孩子,谁想断子绝孙!但实在没办法,活着总比死了强。”
李谕摸了摸身上,有十来两银子,都塞到老汉怀里:“这钱你拿着,至少今年可以撑过去。”
老汉一愣:“您这是?”
“留着用,别饿着孩子,也不要再想净身这事。”
“您真是活菩萨!”老汉拉着孩子一起跪在李谕身前,“快给活菩萨磕头。”
李谕一把扶起他两人,“不必如此,我叫李谕,以后如果有什么困难,去东厂胡同找我就行。”
老汉擦着眼泪,一天之内大起大落,激动坏了:“东……东厂胡同?”
两百多年过去,没想到东厂胡同竟然余威仍在,李谕立刻说:“我不是刀子匠,而且,东厂是前朝的事了。”
老汉说:“我知道!东厂胡同住的都是大富大贵之人,老爷您也是大富大贵!”
李谕聊了几句就让他们回家去了,老汉家住安定门外,晚清时候这里很荒凉,住的都是穷人家。
老北京的城门都有说法,九门走九车,安定门走的是军队,但是寻常里更多走的则是粪车。
有句老话,“安定门,三道坎,粪厂、窑坑、乱坟岗”,可想而知当年这里的荒凉程度。
从后来保留下的地名也能看出,比如泔水桥,就在安定门外大街。
就连现在的青年湖公园当年也是个窑坑。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安定门外存在着许多的粪场子,许多运送腌臜之物的都会集中倒这边,只不过毕竟听着走兵车更提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