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池台下,素衣祭者覆傩面起舞,乐师奏黄钟,歌大吕,以酬神明。
祭祀的雅乐声响起,数名封离氏宗室大臣手捧礼器立于凤池台上,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燕王踏上石阶,一步步向凤池台上供奉的石像走去。
石像高有数十丈,以薄纱覆眼,神族容貌难以为寻常人族留存,是以这尊为后来人雕琢的石像也就形容模糊。
素衣祭者舞姿古朴,裙袂翻飞间如同白鹤,乐声中,随着他们的动作,若有若无的云气升腾而起。
溯宁执伞浮在空中,垂眸看着这场祭祀,不能为人族所察的云气正向她身周汇聚。
比起卧云城中祭典,北燕岁祭的规模显然更大许多,也是因此,溯宁得以感知到的也就更多。
眼底繁复纹路闪动,灵光明灭,她抬头望向天穹,属于昊天氏的道则再度显现在她意识中。而上浮的云气正不断没入其中,加固着对八荒之地的禁锢。
溯宁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她大约知道了昊天氏是如何与八荒缔结了联系。
“这就是昔年神族传道的原因?”跟随溯宁而来的南明行渊也未曾错过祭祀中的异样,徐声道。
八荒人族皆供奉神族,却不知这样的信仰也成为了加诸于这片天地的枷锁。
天边不知何时落起了雪,逝川伞下,溯宁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凝望着燕王宫上方的道则。
燕王行岁祭之礼,凤池台明里暗里有诸多北燕大能坐镇,却未曾有人察觉她的存在。
雅乐声中,燕王亲自念祝祷文,焚香祭告神明,王权神授,这是北燕封离氏权力的来源,历代燕王都对祭祀十分上心。
随着燕王躬身,在场众人无论何等身份,都俯身向前方叩拜。
雪势渐大,连玄女使的石像上也覆上了一重薄雪,在冗长的祭祀仪程后,长缨跟在学宫客卿身后,终于踏上了石阶。
数重石阶延伸向上,两侧分别安坐着世族公卿,也在无形中标明了他们的地位。
如长缨这等庶民,原本是没有资格踏上这里的。
她拾级而上,眼前已经能看到高坐在主位上的燕王。在他下手不远处,便是北燕太子封离成。
封离成面上噙着温和笑意,望之可亲,但就是这位以宽仁著称的太子殿下,令长缨小苍山在大火中烟消云散,满门师友皆沦为冤魂。
而他仍身居高位,受北燕生民供奉。
北燕的律令不会加诸于王族,没有人能给长缨一个公道,那她便只能凭自己手中的枪来求一个公道。
即便粉身碎骨,神魂俱湮,也在所不惜。
长缨踏上了凤池台,燕王近在眼前,封离成此时距她也不过数步之遥。
就算是祭礼之时,太子身边也不乏护卫之人,而这场祭祀背后,尚且有许多大能坐镇。
但她心中并无畏怯之意。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当长缨与封离成到了相距最近之时,凤池台上有寒光乍现。
漫天飘落的大雪中,长缨召出长枪,寒光映在她眼中,那是一片大火燎原后残留的冰冷余烬。
只是一枪,她只有出一枪的机会。
长枪挑出,似有风雷惊响,直刺向封离成。
雅乐声不曾停歇,列坐于凤池台上下的世族俱都向上方望来,主位上的燕王瞳孔微微放大,几乎是在长缨动手的刹那,封离成身后护卫也有了动作,暗中隐藏的大能也随之出手,要将长缨抹杀。
但他们都太慢了。
周围一切都在这一瞬被放缓,只有长缨超脱于此。
枪势冲天而起,若有若无的灿金法则缭绕在她身周,她却恍然未觉。
她竟在这一枪中触到了神族道则。
南明行渊可以肯定,那位北燕太子,应当是活不了了。
枪势挟裹着风雪而来,如同白虹贯日,令人根本反应不及。封离成周身爆发出耀目灵光,却在枪势落下时如影遇光,飞快消融。
赤色血花在封离成心口绽开,他面上笑意就此凝固,看向长缨的目光尤有几分不可置信。
他不敢相信区区庶民胆敢刺杀自己,更不相信自己真的会死在一个从未放在眼中的庶民手里。
但无论他愿不愿意相信,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血色染红衮服,封离成的身形缓缓向后倒下,眼中神光尽数散去。
“殿下!”
在他倒下之时,周围朝臣与世族公卿皆惊立而起,乐师与舞者停了动作,惶惑不安地望向前方,不知发生了什么。
数名禁卫上前,拔刀出鞘,将燕王护在身后,守卫在凤池台下的白狼卫向前收拢,以防还有刺客出现。
没有料到自己竟未能阻止长缨的老内侍含怒拂袖,气力耗尽的她便向后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凤池台上,滚过几圈,长枪也脱手坠地。
长缨握住枪,在无数视线下艰难地自地上撑起身。
姜云来看着她,怔然不能语。同样陷入震惊无法自拔的,还有都天学宫执掌符道一脉的执事老妪与客卿。
以长缨的修为进境,她不日便能步入上三境,将来甚至有望飞升,她为何要行此悖逆之事?!
刺杀太子,其罪当诛,万死不能赎!
颤着手确定封离成已无声息,奚氏家主甚至比燕王这个父亲更加悲痛形于色,这是流着他奚氏血脉的太子!
长缨这一枪实在太快太准,就算是封离氏王族,也没有起死回生之能。
暴怒中的奚氏家主起身,厉声向长缨质问道:“是何人指使你刺杀太子?!”
这也是燕王没有命人立刻抹杀长缨的原因,所有人都认为长缨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长缨笑了起来,她哑声开口:“没人指使我。”
“是我自己要杀他——”
“我小苍山满门,皆因太子之命枉死,是以今日,我来报仇——”
太子的命就更贵重么?
在生死之前,当是没有什么分别。
就算是庶民的女儿,同样也能杀国君的儿子报仇!
随着长缨话音落下,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哗然,她怎么敢?!
就算太子下命杀了些庶民又如何?封离氏受天命牧民,北燕生民理应匍匐于其脚下,怎么敢生如此悖逆之心!
即便知道自己今日走不出这座王宫,长缨脸上也不见惧色,她执枪逼视着在场世族,声音被风传得很远:“还请列位王侯公卿知,就算是我这等微贱庶民,也可取诸位人头!”
她话中隐有泣音,却终究没有落下一滴泪。
自今日始,他们在践踏庶民时当知,有庶民之怒,足以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注一)
寒冬呼啸的风雪中,在场世族忽然感受到自心底里生发的寒意,令他们不能自已。
燕王神色沉沉,眼中像是酝酿着一场风暴,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他已经盛怒到了极点。
随着他抬手示意,数道灵力落向长缨,她噙着笑,未曾弯下脊梁。
但足以令她神魂俱湮的灵力还未落在身上,便于无声无息间消湮,长缨不免露出怔然之色。
风雪中,有道身影出现在凤池台下。
也是在这道身影出现的瞬间,原本还潜藏于暗处的几道气息都在此时现身,俨然是都在紫微境的修为。
形貌各异的男女向下方投来目光,浑身紧绷,神情难掩凝重。
周围白狼卫得到号令,皆挽弓搭弦,瞬间将箭支都对准了来人。
大雪无声暗落,溯宁握着伞站在雪中,神情平静。
第六十二章 所以……她是…………
凤池台上下诸多王侯公卿都认出了溯宁,如今若是还有世族不识得她,才是不应当。
明月楼论道七日,连身为都天学宫祭酒的应矣之都自认不能与她相比,这等实力,如何能不令人畏惧。
以溯宁所展露的修为,她如今出现在此,又怎么能不令这些人族感到如临大敌。
燕王的目光落在立于凤池台下的溯宁身上,她分明站在下方,却让他莫名觉得被俯视的其实是自己。
在坐上国君之位后,燕王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即便将要飞升的紫薇境修士,在北燕国君面前也需礼敬三分。
不必他开口说什么,老内侍已然上前一步,代为发问道:“不知尊驾来此,是为何事?”
之前他奉王上之命亲自请她前来王宫也被拒绝,如今却不请自来。
方才便是她出手护住了这刺太子的庶民少女?老内侍眼底现出忌惮,其中夹杂着几许难言猜疑。
“让她走。”溯宁并不在意他有如何思虑,语气平静地回道,全然不觉自己这话有何不妥。
凤池台上下却隐有哗然声响起,燕王宫中,国君当面,诸多世族公卿列坐,她却要让他们放才刺杀了燕国太子的凶手离开,未免太过可笑!
她以为自己是谁?!
诸多世族面上都不由现出怒色,就算她有近可比拟仙君的实力,在这燕王宫中,尚且也没有资格放肆。
自方才起,一直未曾说过话的燕王终于开口,雷霆之怒随君王威压落下,令在场世族都觉凛然:“刺太子驾,其罪当诛!”
何况她还敢口出那等狂妄之言,罔逆尊卑,若不能将其枭首于此,北燕封离氏颜面何存?若不能以鲜血震慑世人,来日岂非效法者众。
今日无论是谁来,都保不住这在岁祭上行刺杀之事的罪女!燕王显然决心已定。
随着他话音落下,弓弦振响,白狼卫手中羽箭齐发,箭支穿破风雪,尽数向溯宁而来。
羽箭上烙印繁复符文,又受白狼卫灵力加持,其威力不言而喻,只是一箭,便足以破开上三境修士的防御。
但所有箭支都在溯宁身周半丈外锋芒一滞,悬停在空中,难以向前再进分寸。
下一瞬,破风而来的羽箭在无形力量下湮灭为齑粉,就此消散于风雪中。
溯宁向前踏出,倏然间,数道气息皆已在紫微境的修士便从不同方向向她逼近,身周灵力涌动,没有半分保留。
耀目灵光亮起,源自不同修士的灵力相碰撞,在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中掀起数丈烟尘。
见此,相距不远处的世族连忙向后避退,惟恐被余波殃及。以他们的修为,卷入这等境界的争斗,便是不死也要重伤。
时间在这一瞬被无限拉长,凤池台下,诸多向溯宁攻来的紫微境修士已经近前。
但她只是撑着伞,脚下踏过石阶,这些近前来的紫微境修士便立时为无形气浪震退,体内灵力翻涌,难以平复。
彼此对视,他们抬头再看向溯宁时,神情中多出了难言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