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穆轻衣只是在他身边驻足,然后,她的手指落在他脸上的面具上。
祝衍面具下的眼睛专注地望向她。
深暗,涌动,不解......
他的情绪在这夜里层层破碎,好似把他变得不像那个仙尊了。双眸里像盛着一捧漆黑的湖。
可是穆轻衣伸手,摘下他脸上的傩戏面具——
那一刻,世俗喧嚣,都在这动作下消失殆尽了。连同他眼里的情绪。
万籁俱寂。
祝衍眼睫猛颤,抬起头来,属于仙尊的面容暴露在面具后。
穆轻衣手里拿着那个傩戏面具。
祝衍曾亲手摘下这个面具,戴在她脸上,希望她能放弃穆轻衣这个身份,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普通人。
他也曾亲手戴上这个面具,掩盖身份,来到凡间希望能陪她过一个少见的生辰。
可是不论戴上和摘下,他们都心知肚明:
他是仙尊。她也不是凡人,而是穆轻衣。他们之间已没有已断绝的宗门间的联系,也不能再做朝夕相处的师徒。
他戴上这面具是为了抛却这一切。心照不宣地和她单纯夜游一回。
但这心照不宣,被毁了。
穆轻衣怎么会不明白,她早已明白。
秉烛夜游后必然是长久的分别,亲近依赖后就是阴阳两隔。纵情放肆之后就是回归现实。
所以她知道。从没有什么万全之法。
什么隐藏身份。什么路逢友人。
天道会信吗?此界会信吗?众生会信吗?
连天道都知道这就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把戏。可是它非要穆轻衣说明白,非要她将这个把戏拆穿。将这一切,都变成乏善可陈的糟烂。
什么过去。神女哪有过去?神女又哪有未来?
穆轻衣垂眸:“你根本就不是途经此地的散修。”穆她轻声:“师尊,你为何要骗我?”
......
裘刀他们追了仙尊而去,白妍独自一人,握着剑跟在穆轻衣身后。
万象门如今停了雪阵,山门之前,月色冰凉如水,铺在石阶上,又被她们二人踩碎。
白妍看着神色平静的师姐,紧了紧手指,还是咬牙:“师姐,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收了琴后还这么做?”
送琴不是仙尊本心所为不是吗?
就算他曾有此念头,还以心弦为师姐压制心魔,可是真正让仙尊送出此琴的,是天道!是她的道!
仙尊已经灵力翻涌,想要将琴夺回了,然而师姐却揭下了仙尊的面具,揭穿了仙尊的伪装。
这样的突然质问,让这一夜的温情,成了一个笑话。
她明白师姐不想再连累仙尊。但不明白师姐为何要用这种方式。
仙尊在莲花台上就已经被迫承认自己与师姐有关心魔,被百般羞辱,如今又被师姐这样当面揭穿,难道,仙尊就不会受伤吗?
可是白妍再看穆轻衣的表情,却是咬唇,心里酸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石阶窄而多,穆轻衣只是看着脚下:“师妹知道宗门的石阶为什么有三千级,却不许弟子御剑飞行,只能步行通过吗?”
白妍一怔,穆轻衣却已经回头。
“是为了告诉诸位弟子长老,道阻且长。师妹,我的道已经无可救药。”
她说道无可救药,却像在说自己无可救药。
白妍猜测过多次,师姐已经存心自毁,可是却是第一次真正听到她这样的话,心里顿时揪紧了。
穆轻衣:“但我还可以让仙尊有机会得道成仙。师妹。别学我。阳奉阴违,逆道而行,没有好下场。”
说罢,她竟然抬手,一道金光打来,竟将白妍弹开百米千米远。
白妍挣扎着爬起来一抬头,长阶上已经没有人了。她爬起来,想要重新进入山门,却猛地被一道更强大的灵气弹开。
白妍愕然抬头,发现宗门大阵已经开了。
师姐将他们所有人拦在宗门外,自己一个人回去了。
刚回到洞府,穆轻衣就把自己扔在床上。
抱着被子滚来滚去,还把周渡马甲和寒烬马甲放出来,抱着挨个蹭了蹭。
静下心来回想今天的经历,才不得不承认,虽然和裘刀他们一起行动很尴尬,但是这样贴贴和演戏也是真刺激。
尤其是摘面具的时候。
她自己都要感觉自己可以做演技帝了。
穆轻衣掩面,忽然又想起自己放回到自己手里的琴。好奇地坐起来,把琴放大放在腿上观摩。
从拿到琴之后她就没有仔细看过了,本来她是打算周渡马甲拿回来后就和他一起看的,谁知道后面发生了那么多变故。
想到这,穆轻衣把马甲叫过来。
之前她还很幼稚地想周渡马甲死了就不是周渡了,现在已经能很理所当然地把新的周渡马甲当成原来的周渡了。
“这琴怎么用?”
“真能压制心魔?”
周渡:“我也没有听说过,但是,我们用它本来也不是真的压制心魔。”
穆轻衣眯起眼睛,狡黠:“我突然又有了一个想法。”
周渡只是默默和本体贴贴。
他虽刚回来,却和没有离开过一样,一切想法行动都是自然而然。
可见本体之前担心确实多余。
“不管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反正现在天道拿我们没办法。”
穆轻衣:“也是。”
突然旁边传来“啪”的一声。
穆轻衣转头,发现是寒烬马甲生命值不够,又寄了。可以想见未来这个马甲必然得不停地捏了。
穆轻衣叹了口气,还是把马甲重新捏好,放出来,然后贴贴蹭蹭。寒烬马甲情绪低落,她还安慰了自己好一会儿。
她还得忍受蛊虫啃噬内脏之苦,确实挺的。
但今天好不容易有次机会把裘刀他们都困在外面进不来,她当然是尽情放纵,连寒烬马甲要不断重复捏,她也很耐心。
这时应荇止马甲也从洞府外面进来,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坐得笔直了。
本体关注到他,他就开始和本体控诉裘刀他们的罪行:
“我中毒了,他们揪着我衣领就把我扔在那,还掐我的手。”
寒烬刚想说话,一张嘴,又死了。
周渡马甲熟练地把寒烬马甲扶回床上。
应荇止:“必须报仇。”
寒烬睁开眼睛,严肃地点头,点完,又死了。周渡马甲继续弯下腰,把他往下滑的身体摆直。
穆轻衣:“......”
穆轻衣自言自语:“我开始懂天道的动机了。”
全是人机,确实是一点人气都没有,要是没有裘刀他们这几个活人调剂,她要怎么才能过得有意思一点?
不过好在穆轻衣关宗门本来也不是为了让裘刀他们永远进不来,所以第二天她就关闭了阵法,在议事堂等着裘刀他们来。
他们去追了,却没追上仙尊马甲,这她是知道的。
她心里也准备了五六套说辞,准备应付他们“为什么关闭宗门”的质问,没想到赶了一夜路的几人却是风尘仆仆,对上她的视线,眼眶发红。
穆轻衣:“?”
“我们本是同路归宗,可为何少宗主却要拦住我们今日才开宗门?难道是自己心绪不宁也不想让我们看到吗?”
“我还以为有金门城一行,师姐就算不信任我们也该将我们当成同门,可是师姐却宁肯自己消化情绪,也不让我们回门。”
裘刀手指发白,哑声:“无情道已经将少宗主同化了,仙尊已再也不会踏入万象门,如此少宗主满意了?”
穆轻衣收敛视线,没有作答。
可是裘刀却咬牙:“自斩杀心魔后,你便有意无意疏远仙尊,此次更是同路而行,最后却恶语相向。”
“可是分明之前从未有过这样!难道是天道将要让谁为你献祭,你都能感觉到征兆!才如此反复吗!”
穆轻衣眼睫猛颤。
裘刀一震,知道自己猜对了!
果然如此!竟是如此!
“所以少宗主才一开始就疏远师兄,并未疏远寒烬,误杀萧起后,才想着远离仙尊,你的道,是一个个让他们身死,才能进入下一境界是不是!”
裘刀声音哽咽:“所以下一个会遭厄运的便是仙尊。”
她就是这样,一个个看着天道示警,一个个看着她如此疏远怠慢,他们却不曾离开,然后又一个个死在她面前的,是吗?
“我一直不明白,寒烬死时,你为什么那么冷淡,明明他此前一直留在你身边,那天却被你扔了剑,让他离开。”
因为她心怀侥幸。她不知道寒烬也会死,直到师兄死后天道示警下一个死的人是寒烬。
所以直到寒烬死去她才明白。
原来这就是不可违抗的道。
原来这就是她的道。
所以,她才几乎生出心魔,也几乎不肯反抗。
他们让她平心静气,她做了;天道让她收下鲛人琴,她收了;回到宗门后她仍然差点走火入魔,她也关闭宗门竭力压制,恢复到现在冷静从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