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们当然看清了他的另一只手反在身后托着徐宴芝的身子,而徐宴芝闭着眼,将脸紧紧贴着他的颈窝,一只白皙的手环过来,搂住了顾青峥。
分明有些不对劲。
但顾青峥的表情也太过坦然了。
他脸上带着笑意,坦然地背着沉睡的师娘,迎着晦暗不明地无数视线,踏入了他们一齐消失的这座城。
城门咔嗒一声,如巨口般在他身后合上。
徐宴芝再次醒来时,她身下的垫子已经换了材质,变做厚厚的灵兽皮毛,让她整个都陷进了里头,身子轻轻晃动着。
视线被一整块木板遮蔽,她本该惊慌才是,但鼻尖传来了熟悉的气息,令她瞬间知晓了身边有谁。
安全感涌上心头,徐宴芝懒得去想现在的处境,索性开始懒洋洋地发呆。
“你醒了?”顾青峥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他的声音把徐宴芝拉到了现实中,她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此时正在车里。
“嗯。”徐宴芝带着重重的鼻音,懒懒地提问,“这是回七峰的路吗?”
“是,到城中不足一刻,城主便备了车,让我们尽快回太阴。”顾青峥将陷在皮毛中的徐宴芝抱起,让她坐在大腿上,倚在自己胸前,伸手一点一点为她梳理散落的发丝,“你并未睡多久,我们不过才走了半日。”
他动作轻柔,徐宴芝随他摆弄自己,脸颊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震动,待他一句话说完,顿了一顿后,方才后知后觉地疑惑道:“不足一刻便走,可是门中有事?”
顾青峥为她整理的手停住了,片刻后,他轻笑道:“我看了门中传来的密信,天象异变,询天阁观天后,认为十日后山门便可重开。”
十日后,山门便可重开。
徐宴芝眯着眼,无声无息地握紧了拳。
她的世界骤然褪去了朦朦胧胧、
温暖的柔光,变得清晰起来,被她屏蔽的一切——车厢外飞虎的喘息声、车轮的轰隆声、顾青峥的呼吸声被放大了,一齐钻进了徐宴芝耳中。
心念电转间,她脑中闪过许多念头。
但待到张口,徐宴芝只笑道:“这倒是门中头等重要的大事,跟它比起来,我们为何从新城中消失,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顾青峥温顺地附和道:“自然如此,于是我什么也没多说,便与你登上了这辆门中派来,早已准备好的飞虎车。”
他嘴上说话,手下也不停,将徐宴芝的碎发整理好后,移到她的背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
十分难得的,顾青峥说话没有夹枪带棒,语气如他的皮囊一般和煦。
从上一回他们在崖下昏天胡地地折腾过一场后,他们便减少了对话,仿佛那一次已经将两人能说的话说尽了,心也掏空了,从此提不起劲来装模作样,相处时都懒懒的,温和了许多。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徐宴芝握住了顾青峥揽在她手臂上的手,摩挲片刻,低声道:“这样也好。”
顾青峥嗯了一声。
飞虎车又往前驶了一段距离,车轮似乎碾过了一片不平坦的小石子,让车中人也跟着剧烈晃动了一下,彼此之间贴得更紧。
徐宴芝被身旁的人下意识地用力按在怀中,她的耳朵紧紧贴住了顾青峥左胸,砰砰的心跳声与一声模糊地叹息一齐钻进了她的耳中。
“——这样,也好。”
他们昼夜兼程赶路,飞虎车并未前往德政堂,而是直接驶到了太阴殿前。
几位长老与座下弟子早早等到了消息,已经在殿前候着。
车停稳后,众目睽睽之下,顾青峥俯身将徐宴芝从车中拦腰抱起,转身对众人道:“徐夫人身子不适,待我先将她送回,再来与诸位解释。”
高大的男子,怀中抱着昏睡的女子,他的手放在应当避嫌的地方。
此情此景,似乎已经超出了孝道的范畴。
众人的目光变得微妙起来,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吕敏之先开口道:“快去吧。”
顾青峥道了声罪,穿过人群,往徐宴芝的无名小院走去。
他注意到了,此番等在太阴殿前的人群中没有闵道一。
想来虽然开山门就在十日后,顾青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下任掌门了,宗门也仍旧保留了一丝对他的戒心。
心中流转过万般念头,顾青峥手上仍旧稳当,他打开了无名小院的门,将怀中的徐宴芝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她帷幔深深的床上。
“你放心。”他凑在徐宴芝耳边说道。
说罢,又轻轻在她面上落下一吻。
徐宴芝在顾青峥走后睁开了眼。
她仰躺在自己精心布置的床上,眼前是巧夺天工的繁复雕花,顾青峥临走前放下了床帏,泛着光泽的暗色织物重重叠叠地将徐宴芝包裹在狭小的空间里,与世界隔开。
这里是曾经能给予她安宁的地方。
床帏上还留着一缕她惯常点来镇痛的香气。
但仔细想想,一个狭小的、仅容得下她一人的空间,和因为陈年旧伤而不得不点燃的香,究竟哪一样算得上能给予人安宁。
她想要的仅仅是一张窄床,片刻安宁吗。
她十只指甲在攀爬中被掀翻,满手满身鲜血从崖下爬上来时。她双目近乎失明,独自在北域荒原上挣扎求生时。她与绿奴躲在城中苟延残喘,接连失去自由,被卖做女奴,只能拼死杀主,借尸还魂时。
她以身为饵,从宇文令手中得到一线生机时。
她想要的仅仅是一张窄床,片刻安宁吗。
海娜。
繁杂的花纹印在她眼中,似有水光荡漾,却又转瞬即逝,她在心里呼唤遥远已经死去的自己——
你想要的远远不止我拥有的。
你为了无边无际的天空而来。
你为了冰原上冷冽刺骨、无拘无束的风而来。
你为了光,为了太阳,为了月亮,为了山峰而来。
十日后,山门大开,你终将得偿所愿。
这般反反复复地想着,她的意志终于前所未有的坚定。
而后,却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一起涌上了徐宴芝的心头。
她咬住了嘴唇,侧身蜷缩起来。
抱着双腿,将额头抵在膝盖上,她紧紧闭上眼,回想起走来这一路,回想起走到现在的缘由。
她要杀了宇文令。
她的确做到了。
可她为何要费尽心机,冒着巨大的风险去杀他。
在宇文令的庇护下,她的日子分明过得越来越好了,再过一些年,利用北域七峰掌门夫人的身份,她能变得更强大,到了那时候,也许她能挣脱束缚,从北域离开。
她恨宇文令,想要他死。
但有许多很稳妥的法子,为什么她要亲自出手。
一切,都要从宇文令将掌门密令给她那天说起。
那一天,她以爱为利刃,从他手中分得了一半的权柄。
和一个消息。
她还记得当时那个男人脸上的神情,问仙宫的水榭中,他搂着徐宴芝,倚在长栏上,抬眼看着雪被透明的穹顶阻拦,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是为了何事已不记得,他喝了许多酒,上好的酒,喝下肚去,连宇文令都有三分醉。
脸颊有一抹红,眼睛也变得很亮,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天上,徐宴芝看着他,以为他在看雪。
“你知道太阴峰上是什么光景吗?”宇文令感受到了徐宴芝的目光,垂下眼来,逗弄宠物一般逗她。
相传太阴峰上有真神,但徐宴芝不信这个世界有神。她似乎听说过,太阴峰顶上灵力十分暴虐,除却门中五十岁以下的最强者,常人无法登顶。
她这样想着,甜甜一笑,柔声道:“我知晓得,那里只有您这样厉害的仙人才能上得去。”
“哦?我是怎么样的仙人?”
宇文令嗤笑一声,似乎看穿了怀中人讨好的小心思,眼神中带着轻微的蔑视。
“年岁不到五十,便已是北域第一人,是当仁不让的七峰掌门。”徐宴芝恍若未觉,仍旧笑盈盈地答道。
好像她说了一个笑话般,宇文令大笑起来,口中不住重复着北域第一人几个字。
“我是没有留心过这些事,您可是笑我说的不对?”徐宴芝撑在他胸口,假意不满地嗔道。
她这番话又让宇文令笑了好一会。
直到笑够了,他伸手捏了捏徐宴芝的脸颊,叹道:“真是天真的可怜,跟门中那些没脑子的废物一样,前人装模作样地定几条门规,便全信了,半点都不曾怀疑。”
“太阴峰顶,谁都去的。”捏完她的脸,因手感很好的缘故,宇文令又顺手捏了捏她的鼻梁,放下手后,他漫不经心地又抬起眼来看向高处,“只要有命能活,便是掌门,算不得什么本事,我要走得更远。”
“说不定你也行呢。”他抱着徐宴芝坐下,低头看她,酒气喷在她的耳尖,带着几分戏谑,“崖下人对灵力不敏感,说不定比门中这些废物都强些,若是能活下来——”
她也能行。
他还说了什么,她全忘了。
徐宴芝只听到了这四个字,脑中只回响着这四个字。
她也能行!
她!也!能!行!
是啊,北域七峰的掌门,为什么就不能是她呢!!
那时的徐宴芝心中燃起了一丛火。
此刻无名小院中的徐宴芝回过了神来。
是了,这就是所有事情的缘由。
徐宴芝与自己一同消失在新城之事,被顾青峥半真半假地掩盖了过去——
与长老们谈话时,他隐晦地提了提是宇文令的神魂作祟。
但毕竟回来的是他与徐宴芝,而不是在众人眼中已经死去的宇文令,长老们眼都未曾抬一下。
想来知晓门中禁术的不止掌门一人,前任掌门的生死也已不是门中最要紧的事,开山门在即,顾青峥继任掌门之位已经板上钉钉,此时谁也不愿多生事端。
众长老只敷衍了几句,任重阳话音一转,便说起了十日后的种种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