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他紧抿着唇,道了声歉,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这小小车厢坐得久了,似乎萦绕了一缕淡淡的幽香。
那似乎是她身上散发出的幽香,并非平日宫室殿阁中会用的熏香,却像是被皂角清洗过的衣裳,再混了草木的清新芬芳。
他的脑海有一瞬间的恍惚。
自己的衣裳平日用皂角清洗过,也会留有香气,可穿上后,不过持续片刻,便都消失了,怎偏她的衣裳不一样?
他的后背梗了梗,整个人无声地打了个激灵。
真是中邪了,她看似什么都没做,怎么他就这样晕头转向?
“大人当真无事?”云英被他一挡,只好收回手,仔细看着他的神情。
傅彦泽被看得越发不自在,语气也控制不住地变差:“无事,娘子还是安分些,路途不远,一会儿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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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元琮的马车自东宫出来,便先驶入朱雀大街。
眼看要到转入延阳坊的岔路口,王保赶紧问:“殿下,是去侯府,还是天清观?”
萧元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掀开车帘,看着外头人来人往的街市。
“要不要先遣人赶去侯府看看,娘子到底回来没有?”王保生怕太子跑空,会败了兴致。
“不必,路上行人这么多,何必劳人骑快马穿行?恐怕不但行不快,还要惊扰百姓,若教朝臣们知晓,定都有话说。”
萧元琮秉持着一贯的分寸和清醒。
出宫去侯府,自然微服,那便不好大张旗鼓,最好,便是只让这些内侍和羽林卫知晓,以免又生事端。
正要答王保方才的问,他的目光忽然一动,看着街边一间医馆的门外。
“那人看来似有些眼熟。”
王保赶紧跟着望去,只见那家医馆开在街边,半边对着热闹的大路,另半边则隐在偏僻的小巷中,看起来并不起眼。
一辆小巧的马车停在医馆门外,车中探出半个年轻郎君的身形,天青的衣袍,素雅清淡。
起初,他背对着他们的方向,但很快,便从车里下来,修长的身形立得笔直,脚步一转,露出侧面。
“是傅大人。”王保一见到侧面,便认了出来,露出笑意,“殿下,可要上前招呼,令傅大人前来拜见?”
说完这话,他又有些后悔,方才已知晓太子不愿让旁人知晓,自然不该让傅大人过来。
果然,萧元琮摇头,放下车帘,说:“他刚入朝中,日夜辛劳,勤于政务,好不容易休沐,何必扰人清静。”
王保松了口气,再转头看向那医馆时,便见傅彦泽仍站在车边,那车里竟又走出个与他穿了同样颜色裙衫的娘子。
那娘子头戴帷帽,看不清样貌,但瞧身形姿态,当是个年轻婀娜的美人。
王保不由笑了:“殿下说得是,老奴想错了,的确不该打扰,眼下,傅大人正有佳人相伴呢。”
“哦?”才放下车帘的萧元琮又再度掀起,往方才那处看去。
只是,那两人已一前一后进了医馆,他只来得及看到一片衣角。
“难怪先前那么多大人看中了小傅大人,想要以他为婿,都被他婉拒了,原来是早有佳人,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娘子。”王保边说,边笑得眯了眼。
可是,才说完,他忽然敛了笑。
不知怎么,总觉得方才那名女子的身形,似乎也有些眼熟。
他被自己心中那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吓了一跳,后背登时冒出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车内再次传来萧元琮的声音。
“还是先去侯府看看吧。”
王保赶紧收起那些荒唐的心思,道了声“是”,冲赶车的内监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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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中,一位鹤发医者坐在后堂中,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一截洁白柔嫩的手腕上。
片刻静谧后,他收回手,捋着胡须点头:“老朽行医多年,诊治过的妇人没有一万,也有五千,不会看错,虽然时日极短,不足一月,脉象并不清晰,但的的确确就是有孕了。”
云英呆了一呆。
她仍旧戴着帷帽,手腕也仍旧搁在脉枕上,好半晌才慢慢收回。
“妾明白了,多谢解惑。”
那医者听出她的语调中并无欢
喜之意,在心底暗叹一声,没说半句恭喜。
他生于杏林之家,虽行于民间,却有一手祖传的女科里的本事,见过太多意外怀胎后,惹出诸多事端的男女,上至六七十的老朽,下至不到二十的青壮,什么样的都有。
他抬头看一眼门边等候的那位郎君,忍不住摇了摇头。
看起来年轻了些,却是一表人才,观其神情,虽尽力板着脸,但那眼里的关切之意却掩不住,不像是那等薄情寡幸、毫无担当的郎君。
也不知这二人间到底是什么情形。
“好了,老夫还是给娘子开一张方子吧,”他行医多年,早学会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尽医者本分便是,“娘子先前当是用多了寒凉之物,身子虽年轻健朗,内里却已积了寒气,若不好好补气养胎,恐怕生养要吃苦。”
说到这儿,他已然提起的笔又顿住,犹豫片刻,还是多问一句:“娘子这孩子,留还是不留?”
云英搁在腹前的双手蓦然收紧。
“我……”她的心中竟然真的生出一丝动摇。
并非她冷情,已生了阿猊,哪怕是武澍桉的孩子,她也仍旧爱若至宝,想拼尽自己所能,将最好的都给他。
实在是眼下的这个孩子,身份有问题。
时日很好推算,太子自端午前,已有很长时间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况且,先前在宫中时,她每一回自太子身边离开时,都由余嬷嬷亲眼看着,饮下一碗汤药。
也许汤药不能完全免去后顾之忧,但这一次,毫无疑问,这个孩子是萧琰的。
端午那日,她脑中的弦一直紧绷着,以至于没有完全约束自己,放任自己沉溺在那短暂而匆促的发泄中,后来,又因为萧元琮的突然到访,和外出打探消息,忘了防备。
若被萧元琮知晓,她定然只有死路一条!
“容妾再想想,就暂不劳烦了。”她深吸一口气,看这片刻工夫,那医者已开了张完整的方子出来,便从袖中摸了碎银搁在案上作诊金。
那医者却摇摇头,指了指还站在外头的傅彦泽:“娘子的诊金,郎君昨日便付过了。”
云英愣了下,一边接过方子收起,一边问:“昨日何时?”
她的信笺,是在他从衙署中散职后才送到的。他初来京都,还不到半年,人生地不熟,她以为他只是瞧好了医馆和大夫,却不想,是早就亲自来过,还付了诊金。
“大约亥时前后吧,那时,老夫本已要闭门,他匆匆赶来,说是已在外打听了好几家医馆,最后才寻到老夫这儿的,也是个有心人。”
想起那年轻人昨夜的细心和辛劳,医者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句好话。
亥时,那是近坊门关闭的时刻了,想来他回去时,又要费一番周折。
云英心下动了动,没说什么,只再道了声“多谢”,便起身离去。
第121章 微服 怎么不见方才和卿一道的娘子?……
等在外面的傅彦泽见云英出来, 便想问她情况。
可隔着帷帽,不知她神色如何,再见她一言不发, 一时不知该怎么问,最后, 瞧了眼她空空的两手,方问:“医者未给娘子开方抓药吗?”
已行至车边, 闻言停下脚步,轻声回答:“开了方子, 只是我还有事未能决断,所以暂未抓药。”
说完,踏着杌子登上马车。
傅彦泽在心中回想着“有事”和“未能决断”这几个字, 总有不大好的猜测。
昨日信笺里只请他代寻可靠的医馆, 最好要擅长替女子诊脉用药的医者, 却并未提到底是什么病症, 眼下听到,竟还要“决断”,方能用药, 更觉蹊跷。
难道, 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痛苦难当,用了药也不一定能见好?
他犹豫一瞬,本想自己还是该与车夫一道坐在车前, 可是心中的担忧还是让他与来时一样,跟在后面进了车中。
马车再度朝着天清观的方向返去。
这一次,云英似乎再没了玩笑的心思,一路沉默着, 就这么呆坐着,即便隔着帷帽,也能教人感受到她的低落。
“娘子可有什么心事?”傅彦泽肃着脸,搁在膝上的双手已攥成拳,“难道……是染了什么难治的病症?”
云英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揭下帷帽,静静看着他,面上并不见忧色,却有些彷徨。
“不是什么难治的病症——”她想了想,忽而笑了一声,“若非要说,也算难治之症,不过,到了时候自就没了,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傅彦泽看她带着彷徨的神色,越听越觉心惊肉跳。
“怎会关乎生死?”他已有些顾不得礼仪,本就耿直的语气,越发像铜铁似的,坚硬无比,“这样的事,娘子怎能还说得这样轻若鸿毛?自己的身子,自己当爱惜才是!”
云英看着他因为怒意而涨红的脸庞,不知怎么,就想起当日在恩荣宴上,他质问自己时的样子。
一个是因为关心,一个是因为怀疑,可这两张面孔,在今日的她看来,却是一模一样。
她没看错,傅彦泽就是纯善少年郎的心性,平日喜欢将圣人大义放在嘴边,看起来像个迂腐顽固、不懂变通的小老儿,实则心地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要更柔软。
这样的人,让她莫名想起已经远在边陲的靳昭。
那也曾是个面硬心软之人,不过,他性情更内敛寡言些,不似傅彦泽这般,时时要开口刺一刺她。
“我的身子,我怎会不爱惜?”她笑了笑,眉眼弯起,却流露出一分无可奈何,“只是许多事也并非我能做主的。”
傅彦泽眉头紧锁,又仿佛琢磨她的话,心不由一沉,震惊地看着她,压低声道:“是殿下!他、他难道——会苛责娘子?”
“苛责”二字,俨然是他顾及太子的身份而另择的委婉之词,实则他想问的,是太子在床笫间,是否不知轻重,伤了她。
毕竟,他虽年少,不通情事,但自小聪慧,许多事,听一言、看一眼,便能记在心里。从前就隐约听说过,有些男子并不会怜香惜玉,在床笫之事上,更是毫不留情,肆意妄为,以至让女子痛苦、受伤的,也不少见。
许多女子,往往碍于颜面,或是慑于男子的威胁,不敢让旁人知晓,更有一些女子,随着所受伤害愈深,不但逆来顺受,还反而更离不开男子,旁人想要出手想帮,也被越推越远。
这样的人,可怜又可恨。
可是,太子平日待人谦和,从未在朝臣们面前冷过脸,在宫中,也从未听说他苛待过下人,难道私下竟会是这样的人,不但与身份敏感的女子暗通款曲,还在床榻上折磨她?
云英眨眨眼,一听便知他想歪了,也不知曾经正人君子的太子,如今在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大人误会了,殿下没有苛责于我。”
她笑了笑,垂眼看着自己掩在裙衫底下平坦的小腹,再抬头时,对上傅彦泽澄澈的目光,不由心下微动。
“我有了身孕。”她忽然轻声说,“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告知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