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彦泽一手牵着马,下意识让到一旁,看着她轻盈的身影自眼前掠过,直至消失在前方的转角处。
端午,在民间也好,宫中也罢,都是个隆重的节日,每逢佳节,总想亲人团聚,共叙天伦。
她在这样的日子里,记得来探望殷大娘,想来心中感情定然不比寻常。
殷大娘不光照顾了阿猊小郎君,更是靳昭的养母。
她与靳昭之间,大约是真情吧。
傅彦泽牵着马的手紧了紧,沐在夕阳余晖中的脸庞好半晌才褪了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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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阿猊早被穗儿带了过来,正被殷大娘抱在怀里。
大半月未见,殷大娘欢喜得很,一张本就有些皱的脸,笑得更是连眼睛也看不见了,看到云英进来,挣扎着老迈的身子要起来,幸好穗儿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让她站稳脚跟。
“娘子!”她伸着手迎过来,粗糙的手心贴在云英的手腕上,“这么晚还带着阿猊过来,老身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娘子的伤势如何?可万要当心,若还疼着,便不要动了。”
方才,她已听穗儿说了今日之事,一见云英过来,便先关心伤势。
这般体贴的关心,让云英感到一种陌生的酸楚。
她自小便成了孤女,在城阳侯府长大,身边从没有母亲一般的长辈这样关心、爱护过她。
其实她与殷大娘相处的机会屈指可数,她没做过什么对殷大娘格外好的事,却总是在这里得到关心和爱护。
从前,她不知道有至亲之人照顾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偶尔看到旁人,虽稍有羡慕之意,却也不过片刻便能忘怀。
先前还在东宫的时候,太子问她,心中是否有怨,若非父母获罪,她也能像其他闺阁女子一般,承欢父母膝下,享尽天伦之乐。
那时,她说没有,后来,知晓太子在她父亲获罪一事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时,她也告诉自己,不必怨恨。
可是,到如今,她开始慢慢体会到这种来自长辈的关爱时,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怨”。
倘或父母当真在世,能庇佑在她身边,今日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求父亲平步青云、高官厚禄,当初身在御史台的确犯了错,若是不承受天子怒火,应得的惩罚,是罢官贬职。
也许会流落地方,做个州府,甚至是县衙中不入流的小官,守着微薄的俸禄清贫度过一生——照大周律,九品下的官员俸禄只比宫女稍多一些,而宫女逢年过节还能领到主人们的赏赐,日常吃穿用度大多不必自己担负,除了不得自由,日子兴许比地方上不入流的小官还要好些。
但那样,他们一家人应该会过得平淡温馨。
至少,在她极其模糊而稀薄的记忆里,爹娘都是和善之人,对功名利禄有期盼,当也不会有太深的执念。
“不疼,已上过药了,我小心些,不磕碰便好。”她压下那股酸楚,笑着答殷大娘的话
,“今日端午,横竖我家中无长辈在上,大娘照顾阿猊那么久,我便带着阿猊来看看大娘,一道说说话,您别嫌弃。”
“怎会嫌弃?老身爱热闹得很,平日总和街坊们走动呢!”殷大娘也正要用晚膳,带着她们坐下,“如今家里昭儿走了,小郎君也不在,比先时冷清不少,老身——”
说到这儿,她感到自己似说错了话,忽然停下,小心地看一眼云英。
她总觉得不该在云英面前提起昭儿,唯恐惹人伤心。从前还记得,如今家里空了,她常有惰怠,一时竟忘了。
云英听到“昭儿”二字,心神也有一瞬间的飘忽。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问:“他如今已是将军了。近来如何,可有消息递回来?”
她也没忍住,问出了想知道的事。
殷大娘叹了一声,低头说:“有,前几日才送回来的家书。”
信里自然也问了云英。
她隐去这一句,说了靳昭的近况。
得封忠武将军后,他跟随刺史一同前往北庭都护府,预备出巡西域周边的诸多属国,与北庭都护呼延岭相谈甚欢。
他不善言辞,信中少谈日常琐事,对养母所言,有时也如对上峰述说公事一般,一板一眼,由殷大娘说出来,倒十分清晰。
云英忍不住想,他在那儿,至少应该过得心胸开阔,自由自在吧。
这样也好。
只是,朝廷派出的大军,在边地出征,取得大胜,将领和立大功的军士们,十有八九能有机会入朝,由满朝文武同庆功绩。
靳昭没有。
对外,自是因为路途遥远,不忍将士们跋山涉水,加上战事才平,边地还有许多善后事宜亟待料理,也不便立刻离开。
到如今,朝中局势大变,帝位未稳固之前,恐怕更不会让他们入朝了。
这其中缘由,绝不可能全在她的身上,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而已,根本没那么重要,更不会真正影响这些男人们在朝政大事上的决断,顶多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这一两年里,想要靳昭回到京都,除非吴王再度入京,太子出于警惕,权衡再三,将靳昭召回来……
回去的路上,云英一边耐心地教阿猊说话,一边思索着如今的局势。
吴王离京,京中争端显然只是暂时平息,除非太子能悄无声息地在路上,或是吴地除掉吴王,否则,还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可是吴王要如何对付太子?
以他的性子,应当不会选择同样的派人暗中动手,况且,京都防卫严密,太子身边又有羽林卫日夜守护,想要近身都难,怎么可能轻易得手?
他最该做的,还是找机会名正言顺地回到京都。
还有什么情况,会让太子不得不妥协,必须让吴王回京呢?
她掀起车帘,看一眼外头的景象。
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川流不息的行人车马,此刻已少了大半,负责日常治安的差役开始在街巷间来回巡视。
这世间每日里发生的事太多,对大多数人而言,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不论发生什么,第二日都还是照常过日子。
对大周而言,也只有帝王驾崩,才能算是“塌天”的大事了吧。
云英心下忽然一动。
大周以仁孝治国,若天子当真驾崩,吴王自然有正当的理由回来。郑皇后已死,死前狼狈获罪,罪名尚未厘清,身后事不可能再大张旗鼓,但圣上就不同了,那是天下之主,不能有一丝怠慢。
最重要的是,眼下天子的确病重。
太子即使已经得到了监国之权,也不可能希望圣上还能一直活下去。
这样的想法虽大逆不道,可是,夜长梦多的道理,谁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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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端午,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夏季的暑气终于以无法阻挡的速度将整个都城笼罩住。
宫中变得十分忙碌。
郑居濂被罢官革职,三司加紧审理他与皇后的案子。关于皇后的身份,朝中更是难有定论。
有从前受其打压的臣子,积攒多年的不满统统发泄出来,纷纷上疏,要求废后,余下一些老臣,则顾忌太子到底为人子,不能僭越,不能随意干涉母后的封废,且如今圣上垂危,他一直偏爱皇后,自不愿见到自己心爱之人死后还要不得安宁。
为了此事,朝中你来我往,已论了许久,最终,是太子出面,清清楚楚告诉众臣,当遵君父的意愿,宽容处置皇后。
斯人已逝,往事难追。
太子有如此胸怀,方令众臣安心。
与此同时,朝中有数位颇有分量的朝臣开始上疏,言及削藩。
他们自然不会将矛头直接指向吴王图谋不轨一事上,只是说,吴地富庶,为大周天下百姓的福祉,该将部分粮税收归朝廷,以此削减吴王府的进项。
除了极少数朝臣,仍旧暗中倾向吴王,因而以“圣意”为由提出反对外,众人无不附议。
如今要议的,不过是如何分配,何时执行而已。
这样的事,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先削钱粮税收,再削属官规制,接着是奴仆数量,还有府兵人数等等,直到最后将萧琰变成一个无权无势,什么也做不了的闲散亲王。
这些,云英断断续续从丹佩和绿菱那儿听说了些。
她们两个对朝政一知半解,许多事不但知晓得晚,还总是语焉不详,得她仔细琢磨,慢慢猜测,才能明白过来。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她们两个容易打听到的,那便是圣上的情况。
“听说,如今太医院的太医们十二个时辰不歇地守在延英殿内,汤药一日两次地灌着,午时要用参汤吊一吊,施针亦一日不敢停。”丹佩压低声道。
趁着皇子溶已在屋里午歇,她们两个和云英一起守在外间。
“可有好转的迹象?”云英问。
丹佩摇摇头:“我们也不知晓,不过,应当没有。”
绿菱也说:“似乎每日也会有清醒的时候,不过,半边脸和身子已僵了,动弹不得,余下的半边尚能动一动,只是,说话十分含糊,便是伺候了陛下多年的内官,听起来也十分费力。”
云英定了定,说:“好在有太医们守着,想来仔细将养,兴许还能好转,先前不是许多次,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绿菱摇头:“先前不一样,只是寻常的头风发作,施针用药,还能缓过劲来,这一回——当是中风,还是极重的中风!”
风邪入体,是为中风。此症有轻有重,轻者尚能活数年,重者十有八九挺不过来,便是暂时撑住,也不过终日卧床,苟延残喘罢了,对染病之人而言,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三人说到这儿,自觉停下。
再往下去,便是大逆不道了,若被旁人听去,又是一番官司。
傍晚,云英如常出宫,乘坐府上的马车回府。
这些时日,太子因为太过忙碌,自端午之后,便再没有一次能像从前那般,赶在黄昏时便回到东宫,每日都是天黑透了,才匆匆回来,用一顿晚膳后,便又立即提笔,在灯下批阅白日遗留下来的条陈。
其实,大周制度完备,朝中大小事宜,自有三省六部,从上至下,层层处理,并非事事需要为君者亲自决断,从前圣上体弱,精力不济,每日亦能处理完国事。
如今,太子只是因为才完全接过权柄,尚有许多琐碎事务需要处理,才会暂时如此。
对云英而言,也是好事。
他如此忙碌,根本抽不出空来见她。或者说,即便日后步上正规,得了空闲,他恐怕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在乎”她了。
毕竟,从前他压抑太过,时时活在要失去一切的恐惧中,对送到身边的女人,总不信任,尤其还有太子妃这样的枕边人。而如今 ,天下唾手可得,恐怕有太多人想往他身边送女人。
唯一让他收敛的,大约就是天子病重,还需守孝道了。
回到府中时,她意外地收到了信。
是已
身在吐谷浑的公主寄来的!
路上经过近半年的时间,她终于到了吐谷浑,虽然路上的确艰难无比,远超想象,但入都城后,不但百姓夹道欢迎,王庭内亦有十分隆重的仪式,整个吐谷浑,自新王慕何白,至寻常侍女,都对她十分和善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