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样的人,若不想让太多外人瞧见,来这儿便多是走后面的小门进来。
此刻,那道并不起眼的小门正开着,紧邻的那一条窄小巷子只有几盏昏暗的小灯,与别处的灯火通明、行人络绎截然相反,仿佛根本不是上元节一般。
一辆小小的马车慢悠悠地穿过那条巷子,自小门处拐进来,在楼下的木阶边停下。
萧琰没有立刻沿着木梯下去,而是站在二层的廊边,俯瞰着底下的情况。
马车停稳后,两名穿了便服的内监从前面下来,一个开了车门,一个放了杌子,随即又退到两旁等候。
马车里的人没有立刻出来,仿佛还没准备好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脑袋从车门出探出来。
酒楼为了私密些,面对后院的那一片屋子皆不待客,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但多年兄弟,萧琰只一瞥便知那是萧元琮。
他转身要下去,可看萧元琮自车上下来后,却没有往阶上来,而是仍站在车门边,仿佛还在等着里头的什么人。
他的脚步顿了下,站在扶栏边,不禁微微俯低身子,朝下看去。
那么小的一辆车,还有谁能与萧元琮同乘?
答案很快到了眼前。
马车里的人仿佛身子不适,在萧元琮下来后,又过了片刻,车门处才又出现一只小巧的手,先是扒住旁边的门框,随后便放进萧元琮抬起来的手掌中,在他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步出马车。
那是个女人,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骨头似的女人。
她的腰腿软做一团,被萧元琮扶着,才勉强能踏着杌子下来,待双脚一沾地,柔软的腰身又晃了晃,仿佛化成了一滩水,随时要流淌开来,沾湿人的衣角。
萧元琮仿佛极有耐心,待她下来,也没急着走,仍站在原地,扶着那女人的手倒是无情地抽走了,改为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就着不甚明亮的光线端详她的神情,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又慢慢放开了。
便是那女人抬起头来的那一瞬,萧琰感到自己看得十分真切。
自然不可能是他那与太子貌合神离的大嫂。那个女人,是穆云英。
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身为兄弟的直觉,和多年来对萧元琮的了解告诉他,萧元琮是故意的,故意让他看到眼前的情形——即便他没有过来,后面同在一座楼里,也多的是碰面的机会,反正总能教他瞧见些什么。
萧元琮是为了什么?
为了警告他,别想把手伸到东宫,别想碰东宫的人?
除此之外,他今夜特意到这儿来,一定还有别的意图。
萧琰忽然不愿再下去。
他在栏边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回了方才的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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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还能走,便走吧。”
小院里,萧元琮状似无意地抬头看一眼高处的几层扶栏,那儿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仿佛根本没人来过。
他收回视线,看一眼身旁还有春情余韵未消的云英,提布朝木梯上行去,不疾不徐的步伐,恰好能让她跟上。
里头早有提前过来的穿着便服的内监等着,一见他来,一言不发地弯下腰,在前面引着,将他带至定好的雅间。
这是他特意安排的地方,屋子不算十分宽敞,布置也仅能称一句典雅,看不出有多么奢华,与他太子的身份实在不太匹配。
不过,这间屋子的位置极好,正是临着延阳坊的那一面,一扇大大的槛窗对着那一片坊市,坐在桌边饮茶品酒时,稍一抬头,便能远眺。
那灯火绵延、人来人往的景象,着实赏心悦目。
萧元琮在桌案边的矮榻上刚坐下,外面便有侍女捧着准备好的茶点、瓜果入内。
小小的屋子进不了几人,她们便排着队,一个一个入内。
一看就是精挑细选过的女子,不但个个模样出挑,还各有特色,有十五六岁的稚嫩少女,也有二十出头的轻□□人,有恬淡清新的温柔佳人,也有明艳大方的异域美人,总共十几个。
那一张张花一样的面容从眼前掠过,将整个雅间都衬得亮堂起来。
云英一时不知,她们到底是来送茶点瓜果的,还是来送她们自己的。
她只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便不声不响地退到萧元琮的身后,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婢女一般,守在角落里,在主人不曾召唤时,只当自己不存在。
尽管早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多的是争着抢着往上扑的女子,就连武家,在那大宅院里,明里暗里也有许多婢女想过爬上武澍桉的床,可是亲眼看到这样的情形,还是让她多少感到几分不适。
那些出身高门的女子,譬如太子妃,又譬如先前由太子牵线,想要给靳昭作媒的钱娘子和王娘子,在面对郎君时,尚且不见得能得到完全的尊重和地位,更何况这些在酒楼陪客的娘子们?
她自己在武家时,已亲身试过,即便被主人捧在手里爱得难舍难分,即便为主人生下孩子,她低人一等的境况也始终不会改变,必要时,仍是最容易被舍弃的那一个。
那时她曾有过奢望,若自己不是犯官家眷,不是从小就被充了奴籍,被卖进城阳侯府的婢女,哪怕只是个良籍的平头百姓,武家人是不是也会多几分顾忌,不那么轻易便要置她于死地?
这不过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事实无法改变,她从来不会在无谓的奢望中浪费太多时间。
可今日,太子却说,她的阿猊,也许能成为武家的继承人。
这件事,一两个月前,太子便透过一点口风,但她当时未敢深想,更完全没放在心上,直到今日,他给了这样的明示,才让那个一直被她完全忽视的想法浮现眼前。
如果阿猊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武家继承人,那她这个母亲……
就在她出神之际,萧元琮的目光已从那一张张流水似的在屋里转过一遍的女子们身上挪走,重新落到云英的身上。
“离那么远做什么?”他冲她招手,示意她到自己的身边来,“方才在车上可没有这么拘束。”
一提“车上”二字,云英的神便被立刻拉回来。
这一路不算太远,只是因为路上人多,所以走得格外慢些,花了整整三刻才到这儿。
这三刻时辰里,她整个人像被放在油锅里煎烤似的,难捱极了。
萧元琮有意折磨她。
他闲适地坐在车中,面容平静,衣冠齐整,只衣袍下摆被她撩起,若目光不往下移,根本看不出他在做什么。
而她却狼狈不堪,上身的衣裳被扯散了大半,跪坐在他的身边,手指不得停歇的同时,还得忍受他的逗弄,让她浑身发软的同时,空虚无比。
直到现在,想起方才的情形,她仍有片刻恍惚,胸口仿佛被烫过的那一片似乎还能感到一阵黏腻发麻。
她定了定神,飞快地看一眼还半跪在萧元琮的身边,将手中捧着的两碟点心朝案上搁的美丽女子,到底还是三两步上前,在他身旁的脚踏边跪坐下来。
那两名女子的目光在萧元琮的身上不住流连,见他半点没再将目光放在她们身上,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朝伺候在他身旁的云英投去羡慕的眼神。
“看什么?”
屋门要阖上的那一刻,萧元琮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朝着屋外那些女子的面庞扭过来正对着自己。
第76章 樱桃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英被迫转过脸来, 盈盈的目光看向他,斟酌着说:“奴婢只是瞧这儿的娘子们个个都生得十分貌美,她们看来都十分想伺候殿下。”
萧元琮听到她的话, 清淡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惊讶,不是为那些娘子们对他投来的目光, 而是为云英竟会留意这些。
“都是来路不明、心思不纯的人罢了。”
他随意丢下一句算是回答,拇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揉两下, 慢慢松开。
云英对他的回答也感到一丝疑惑。
她知道他在私底下的确也如外人所言般不近女色,在东宫这么久, 没见太子妃在少阳殿中留宿过一次,更没见过他身边有其他女人。
原
本她还有几分怀疑,只觉他这样身份地位的男人, 不该过得这样清心寡欲, 除非他还有别的难言之隐, 可后来, 他对她的隐秘的挑逗,让她渐渐忘了这个怀疑,直到今日, 在车上被他那样折腾, 虽没有真刀实枪,但也已让她彻底打消疑虑。
他不是没有男人的欲求,只是比旁人更善于克制——他甚至有些享受这种克制到极致,再得到释放的过程。
以至于现下, 他已得到满足,能从容坐在这儿同她说话,而她却还不时受到隐约的煎熬。
她不明白的是,他说那些婢女来路不明、心思不纯, 难道她这个从武家跑出来的婢女,就不是吗?
还是说,他觉得当初她从武家离开的心思动机太过明显,且她的索求,也正中他的下怀,恰好能让他牢牢拿捏,所以才会容许她的暂时接近?
云英在心里计较一番,很快便不再纠缠这样的小事,轻声说:“奴婢想,殿下今日将奴婢带到这儿,总不是为了瞧这些娘子们,定还有别的深意。”
萧元琮没有直接回答,却问她:“云英,你以为呢?”
她转头看一眼槛窗的方向,说:“奴婢愚钝,不知是否还是与城阳侯府有关?”
进来之前,她留意了方向,知晓窗外正对延阳坊,而武家那座御赐的大宅,便在延阳坊的东北角一片,占地颇广,从这儿看过去,恰好能看到城阳侯府。
萧元琮笑了,手心在她额边抚了抚,点头道:“不错,到底在那儿待了十多年,一下就认出来了。”
云英垂眸不语,在他的示意下,将原本只敞开小半的槛窗户完全推开,好让外头的画面完整地呈现在眼前。
他们自然看不真切宅院里的情形,武家花了三代人的工夫,才将这座大宅修整得这样雕梁玉砌,其中的草木掩映、曲径通幽,便已遮去大半视线,不过,其中灯火通明的景象,比周遭星星点点的小门户夺目耀眼得多,看得人颇有些眼花缭乱。
云英身为婢女,过去在城阳侯府的活动范围有限,仅对后院等几处十分熟悉,但对于整个侯府的外墙,又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年少时,她在侯府的日子看似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但心里一直觉得憋闷,那些别人羡慕的东西,没有什么是她自己因为想要而争来的,这种失落让她对那高高的院墙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如今离开了,站在高处俯瞰,她仍旧一眼就辨出那长长的,将宅子围起来的院墙。
院墙内辉煌的灯火并非为上元节应景所点,毕竟如今武成柏正在被御史台调查,武家上下应当一片凄惶才对,这时候的灯火,只是与往日相当罢了。
而就在正南向的大门外,一队长长的人马,约莫数十人的样子,个个腰佩刀棍,穿着官差的衣裳,排列整齐地从人群中穿过,留下部分人手,将整个侯府的数道门一一把守住,最后,其他人从正门一拥而入。
“这是……”云英看着那些人进去后的样子,好半晌,才不确定道,“在抄家?”
隔得远,她看不清那些官差到底要做什么,只能依稀分辨出他们不太和善的态度。
萧元琮扯动一下嘴角,说:“倒也还没有,只是搜查物证罢了。”
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侯府外,不少只是路过的百姓都驻足观望,像凑灯会的热闹一般看城阳侯府的热闹。
“今日是上元节,搜查物证竟会选在这样的日子。”云英的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复杂的感受。
她不同情武成柏夫妇,可是这样的人家,曾经那样兴旺富贵,有朝一日落难,便被这么多人围观议论。
“圣上亲自下旨,要在正月里就查出结果,御史台自然不敢怠慢,上元节便登门搜查,也是对圣上旨意的重视。”萧元琮半点不觉得意外,而是耐心地向她解释,末了,还多添一句,“至于抄家,还要再等上一等。”
云英一愣,没想到真要抄家,不过,想起他先前说的,武成柏此番至少要落个流放之刑,再要抄家,也在情理之中。
“等御史台的结果出来,递到圣上面前,武家的下场便彻底定下来了,再要更改,只怕也有心无力。”萧元琮看着她发愣的样子,慢慢说。
他带她到这儿来,必不单是要看武家人的热闹,还有要让她做些什么的意思。
他话里要“更改”的,恐怕就是爵位和日后的承袭。
若是按他说的,武成柏要被流放抄家,她的阿猊又怎么能成为武家的继承人呢?
云英想了想,说:“殿下的意思是,要在御史台审理的结果出来之前,先让阿猊回到武家?”
“不但要在结果出来之前回去,回去的方式更是要想清楚,必得要让圣上想起武家曾经的好,而这份好,应与武成柏无关。”萧元琮没有将办法直接说出来,而是弯弯绕绕地只说了这些要求,仿佛要让云英自己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