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想要个表态,她已如他所愿,忍了这么久,其余的实在承受不住。
萧元琮倒没再说什么。
他本就是个有耐心的人,等了这么长时间,她已愿意低头,他再多等些时日又有何妨?
此刻多等一分,日后她便心甘情愿一分。
“去吧,”他抬了抬手,示意她下去,在她行至门边时,又温声添上一句,“孩子的事,孤心中早有计较,你只管安心等着便是,待过了年,自有结果。”
这是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云英提了整整一日的心,终于在此刻能稍稍放松下来,她相信太子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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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来得很快,没等到过年,仅仅是第二日。
不过,却不是萧元琮出的手,而是萧琰。
外头的府衙休沐了,前朝每日的朝会却还未停。萧崇寿身为被文官们扶上皇位的天子,虽在私德上多受指摘,但大体还算勤政,除却年节的惯例,与身子实在虚弱的时候,从来不会轻易罢朝。
值此多事之际,朝臣们也都还知趣,赞扬皇帝的同时,每日朝会上,除了必须立即处理的紧要事务外,都默契地不再提无关之事,就连言官们也比往日收敛许多,不再动不动就参奏一番,有什么事,都等到年后再说,以免又惹圣上不快。
唯有萧琰没有这个顾虑。
他拿出准备好的奏疏,直接越过该有的章程,当庭呈递圣上,狠狠参了武成柏一本,不但参得武成柏猝不及防,就连郑居濂都错愕不已。
他参的不是别的,正是武成柏这些年来,为了扶那不成器的儿子上位,私下授意南衙军中负责选拔将士的军官改了数次军中比试的结果,好让自己只会花拳绣腿,考绩屡屡濒临下等的儿子仍旧能平步青云,还未成婚,又未曾真正历练过,便有了校尉的职衔。
要知道,京中那么多勋贵人家,多的是不成器的子弟,要么靠着恩荫得个虚职,自有吏部专门的安排,要么送到羽林卫、天子禁卫等历练两年,若能出息些,便另作打算,若实在烂泥扶不上墙,便干脆只继承家中爵位,或是靠着主家,一辈子亦是锦衣玉食。
像武成柏这般,膝下只这一个好不容易等来的儿子,才会这般绞尽脑汁,也要将人塞到军中。
此事,其实朝中不少文武官员都知晓,只是不愿掺和其中,毕竟,勋贵人家多少都有一两桩利用手中职权谋私的事,可大可小。
没想到萧琰会当庭捅破,不但如此,他还将当初郑、武两家有结亲之意后,武成柏为了讨好郑家,主动出手,帮郑家旁支解决过几桩缠人的官司,甚至是后来,亲事即将说成时,武成柏在写给郑居濂的书信中,暗示自己日后必会一心扶持吴王。
如此一来,几乎坐实了武家结党营私一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朝中党争一事,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可真正闹到台面上,指名道姓地提“效忠”的,武成柏还是头一个。
他本是个谨慎得不能再谨慎之人,宦海沉浮二三十载,从来不轻易表态,若不是为了给不成器的儿子找个靠山,也不至于如此糊涂,一朝踏错,被人拿住死穴,再也不得翻身。
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还是萧琰。
他近来屡屡上疏,仿佛渐渐开始热心朝政,好似有亲自参与原本由郑居濂挡在他前面的党争之意。可他行事却一点不讲究所谓章法,如今将武成柏拉下马,难道就不怕他拖郑家下水?
但事已至此,圣上无法置之不理,遂当庭命御史台负责审理此事,出正月前,便要有个结果。
下朝后,郑居濂快步上前,拦住萧琰。
“殿下到底要做什么!”他实在没法和颜悦色,“殿下已经杀了武家唯一的儿子,如今何故招惹武成柏!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把他逼上绝路,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也害怕,这半年来,皇后与圣上已经闹过数次不愉快,虽然最后每一次都还是以双方重归于好收尾,但他心里不知为何,总感到十分不踏实,一点也不想在这时候惹事。
萧琰侧头睨他一眼,冷笑道:“怎么,舅父如今开始怕了?”
郑居濂的脸色顿时更加扭曲,忍了好半晌,才把脾气忍回去,耐着性子劝:“臣都是为了娘娘和殿下好,殿下从前不会亲自参与这些事,兴许还不太清楚其中的规矩,凡事都要徐徐图之,才能成事。”
“舅父若为母后好,就该劝她安分知足,而不是今日送厨子,明日寻医工这般陪着她胡闹。”萧琰面无表情道,“至于那些规矩——”
他冷笑一声,满是不屑:“大周律法明文写就的,我自需遵守,舅父口中这些所谓的‘不成文’的规矩,我不曾听过,也不想听,更不会守。”
其实就连律法,他也不见得会全然遵守,只是知晓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罢了。
郑居濂在听到他提那厨子、医工时,愣了愣,还没及深想,又被他后面的话顶得越发感到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若不是顾着在散朝的路上,附近还有不少同僚在,甥舅两个只怕要吵上一架才能罢休。
“牵扯到郑家,对殿下有什么好处!”
萧琰瞥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更没有直接告诉他,郑家对自己来说,远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重要。
“舅父可有什么把柄落在武家手里过?”
郑居濂愣了下,蹙眉:“臣不是武成柏,自然不会在信中提那样给自己挖坑的话,可不论如何小心,要在言语间纠错,还不是易如反掌?东宫——齐慎他们岂会放过?”
萧琰冷笑一声,一抬头,正好看见前方不远处和萧元琮并肩而行的齐慎。
他比郑居濂长了十余岁,头发已然花白,大约常年饮食清淡的缘故,身躯不见发福的迹象,反而清瘦得像根竹竿似的,走路时,衣摆翩飞,袖口鼓起,倒真有几分两袖清风的样子。
“京都守备大将军已经丢了,”萧琰沉声道,“舅父觉得他们现在该怎么办?”
郑居濂愣了下,慢慢道:“想办法换个人?”
“他们暂时没有资历够格,能抽出来顶这个职位的人了。”
“那便还是换个不涉党争的?”
武成柏在这个位置上稳坐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他之前能扛能忍,不倒向任何一方,直到开始动歪心思,才成为双方争执的焦点。
那如今让这个焦点重新恢复平衡,谁也不占便宜,不就好了?
萧琰点到即止,不再与郑居濂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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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亲自下令查案,御史台的官员们就是再想回家休沐,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当日便点了人,梳理案情,将武成柏等人一一带去审问。
云英听说消息的时候,正在宁华殿中陪着萧珠儿。
“这样也好,你不必担心了,”萧珠儿接过婢女递来的衣裳,仔仔细细叠起来,“武大将军被此事缠住,一时半会儿定是不敢再来寻孩子了,这罪名要是落实,只怕爵位也要不保。”
她不日就要出嫁,她的东西关乎国体,自有尚宫局的人督办着收拾,不必操一点心,她便将大多心思都放在给母亲收拾行囊上。
箱笼里已放了大半,云英弯着腰,将边边角角都整理好,闻言笑了笑,说:“奴婢时运好,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阿猊的事,肯定能解决。奴婢现在只担心公主,盼着公主将来能一切顺遂。”
她对萧珠儿的关心皆出自肺腑,不过,同时也免不了在心里思量。
萧琰怎么会突然参武成柏?
她当然知晓像他们这样的贵人,做事从来都有自己的目的,绝不可能单单是
为了她,可是,要参武成柏,多等一个年节不行吗?
明日就是除夕,朝会按理当面,从早到晚,乃至到正日,圣上与文武大臣们都要忙着辞旧迎新的典仪,他定要趁着今岁最后一个朝会上提起此事,让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她昨日的气话,才会让他这么快就递了奏疏……
“我已然什么都不想了,要说顺遂,其实,从我遇到你开始,好像的确比过去顺了许多。”萧珠儿笑笑,又忽然想起来,说,“你还不知道,今日清早,敬胜斋也来人给我带了话,说二哥已经答应了,待我走后,会亲自派人照看我母亲,从此,我也算是后顾无忧了。”
上回说的还是要考虑,这几日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来了音信,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不论如何,二哥的话她是信的。
“吴王多少还是念着同殿下的兄妹之谊的。”云英也笑,心底的疑虑却又加深一分。
第71章 变化 让她进来吧。
自除夕起, 宫城内外忙了整整四日,各种大小典仪不断。
这四日里,萧元琮几乎一直留在前朝, 没有工夫回东宫,就连小皇孙也由云英带着, 往来前朝与东宫好几回,有时是与皇家亲眷们一道拜见萧氏先祖, 有时拜见圣上,有时又与圣上一道接受百官朝贺。
云英都不记得自己往来进出了多少回, 又帮皇孙换了几次衣裳,总之,每一回都由宫中的内监领着, 来去匆匆。
不过, 皇孙年纪虽小, 却比料想得还要懂事, 除了有一回,因殿中太暖,被衣裳闷得难受, 张嘴哭了两声外, 其余时候都安安静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众人,累了便干脆趴在云英怀里睡觉,只要耳朵边上捂两块软软的布料, 也不管有什么嘈杂的声响,他都睡得香极了。
就连一直以来对皇孙漠不关心的萧崇寿都注意到了。
“阿溶经了几回这样大的阵仗,倒是面不改色,从来不爱哭闹。”其中一回, 他神态已有些乏了,一眼扫过去,就看到被乳母抱着的孩子,圆亮的眼睛正看着他这个方向。
不知怎么,就这一晃神的工夫,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也曾抱着才不到一岁的琰儿面见群臣。
琰儿也是这般,从来不怕生人的性子。
时间已过去这么多年,他已经很久没在宫中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了——也许有,外头的勋贵人家里,总有刚刚生下来不久的孩子,遇到宴会,便带进宫里。
只是他的身边,许久没听过孩子的哭笑声罢了。
行礼已毕,礼官正要引导众人退下,见圣上忽然发话,便暂时闭了口。
“云英,将阿溶抱近些,”萧元琮微笑着开口,示意抱着孩子的云英站到自己的身边,“让父皇看一看。”
他是太子,站位自然都在前列,离御座上的萧崇寿很近。
云英依言上前两步,蹲下|身半跪着,将皇孙小心地放在地上,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小小的孩子,站在乳母身旁,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抱到一起,冲着御座上的萧崇寿行了个稚嫩的抱拳礼,小嘴更是说出了“祖父”两个字。
虽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声音却清脆有力。
萧崇寿愣了下,没料到这么小的孩子,已会冲自己行礼。他浑浊的双眸中慢慢浮现起一层感慨,若不是端坐在身旁的郑皇后轻咳了一声,他恐怕当真要将孩子抱过来看一眼。
“的确教得聪明伶俐,”他回神,整了脸色,将目光转向半跪在孩子身边,用胳膊虚虚护在周围的乳娘身上,“你就是孙儿的乳母?看来的确费了许多工夫照料。”
“奴婢穆氏,不敢当陛下谬赞,”云英没想到皇帝会忽然看到自己,赶紧低下头,恭敬地回答,“都是奴婢应尽的本分。”
萧元琮站在一旁,适时道:“云英的确用心,阿溶十分喜欢她。”
两丈外的萧琰无声地看过来。
萧崇寿沉沉“嗯”一声,又看了云英一眼。
他记得这个乳娘,是太子从武家带出来的婢女,和武家没了的那个小子生过一个孩子。他原本不大喜欢这名女子,尤其上回瞧见,也是她抱着孙儿,生得那副模样,倒比许多贵族娘子都美貌,难怪能将武家搅得这样一团乱。
不过,今日看来,她倒也是个认真做事的。从前不太好的印象,在今日稍有扭转。
“陛下,该让他们下去了,”郑皇后勉强笑了笑,提醒道,“都累了,外头还有朝臣们等着呢。”
萧崇寿收回视线,不再看孙儿,冲礼官摆了摆手,示意将人领下去,进行下一步。
一直到正月初四,这些典礼才慢慢变少,而这一日,也恰好是靳昭离京的日子。
战事紧急,即便在年节里,兵部和吏部的调令也来得很快,靳昭自不能耽误,临行前,特意来了一趟东宫,向萧元琮辞行。
少阳殿内,萧元琮亲自斟了一杯酒,捧到靳昭的面前。
“此去路途多艰,孤知你有一腔热血情怀,亦心性坚韧,是天生将才,只盼你为我大周建功立业,一尝夙愿,也不枉孤这这些年来对你的信赖。”
主仆多年,情谊不浅,靳昭半跪下去,双手捧过酒杯,沉声道:“殿下的救命与提携之恩,臣永不敢忘,此去必也竭尽全力,奋勇搏杀,替殿下拯救边地百姓,收复我大周失地!”
说罢,便是仰起头,一饮而尽。
他对萧元琮的赤诚是真,对云英,对殷大娘的感情亦是真,临了,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对着太子磕头。
“殿下,臣此去,恐怕两三年后,才能有机会回来看一眼,阿娘……她年岁大了,没有依靠,又不能现下就跟着臣离京,臣已托了刘副将对阿娘多加照拂,只是到底还不放心,人老了,别的不怕,只怕三灾六病,若当真有了什么意外,臣恳请殿下念在臣多年忠心的份上,也能照看一二……”
说到底,他不是世家出身,在京都任职时,尚因为官职与背后的太子,能有一席之地,一旦调离京都,去那蛮荒的西北,即便品级未变,在大多数人看来,也与贬谪外放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