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一看,却看到武成柏夫妇带人闯入,抢夺孩子的情形。
另一人沉吟片刻,说:“此事关系到武家和中郎将,还是要同殿下说一声,不过,眼下殿下还在宫中,恐怕得等到傍晚出宫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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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昭向赶来的同僚与差役们道过谢,将其送走后,才回到院中。
人走了,地上的一片狼藉方显出来。
殷大娘在小娥的搀扶下,正蹲在墙边,一片一片收拾地上残破的陶片,看到靳昭回来,她扶着墙颤巍巍站起来,满脸担忧地唤:“昭儿!”
靳昭快步上前,扶着她说:“阿娘,别收拾了,进屋吧,一会儿让旁人收拾便好。”
殷大娘叹了一声,没有坚持,跟他一道进了东屋,待小娥去了旁边的小屋,才拉住他:“昭儿,你同穆娘子——是不是?”
靳昭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我同她,恐怕有缘无份。”
他面上没有太多表情,语气亦不见多少悲伤,可是殷大娘将他从小养大,却能看出他的难过。
他就是如此,从小过苦日子惯了,根本没有像别的小儿那般躲在爹娘怀里哭的机会,他越是沉默不语,才越是伤心难过。
“好孩子,放下了也好,”她浑浊的眼里含了一层心疼的泪,忍不住像小时候才遇见他时那般,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今日的情形你也瞧见了,穆娘子……她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是她身上的事,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担得起的。”
靳昭的眼眶也有一瞬间泛红。
他也看明白了,云英的事,不是他一句“不嫌弃她的出身”,便能解决的。他如今的地位,看似是太子身边的心腹,在朝中大多数官员面前,不论品级,都能说得上两句话,可说到底,也只是个没有多少实权的侍卫首领罢了,若是能升任守备军大将军还好些,可眼下看来,这一条路似乎也被吴王堵住了。
“昭儿,你想去西北就去吧,阿娘在这儿等着你,”殷大娘爱怜地摸摸他坚毅的脸庞,“若你日后要在那儿常住,那等你安定下来,便将阿娘接去,这辈子,咱们娘俩儿好好过。”
她细心体贴,没在这时就提要再给他张罗别的娘子成家。
靳昭没说话,只觉心中的酸与苦已涌到嗓子间,几乎就要承受不住。
好半晌,他才起身,说了句“我去看看她”,便先出去了。门关上的那一瞬,他仰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深深吸气。
凛冽的空气自喉管间灌入,像饮了冰水似的,将涌上来的酸苦暂时冲淡,也将脑袋激得清醒许多。
他闭了闭眼,调整好脸色,转身去了主屋。
屋里那张九成九新的榻边,云英正低头哄着怀里的阿猊。
此刻静下来,阿猊已不哭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有些陌生的母亲。
云英因为方才的变故,眼角还缀着泪痕,看到孩子这样快就恢复安然,神情这才缓和下来。听到门口的动静,她赶紧抬头,对上靳昭复杂的视线,又忽然失语。
她几度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怎么咽了回去,好半晌,只说出一句。
“殷大娘如何了?方才的动静,恐怕惊到她了。”
靳昭低着头,没有看她,只是默默走到她的身边坐下,却没有像从前那样离得近。
“阿娘已回屋歇着了,她从前也经历过不少风浪,只是如今年岁大了,体力不济,一番折腾下来有些累。”
话说完,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好半晌,靳昭才再度开口。
“你先前说的话,我方才已想过了,你说得没错,我不该放弃大好的前程,更不该妄想着只做一个普通的军户,就能保护你和阿猊。”
云英听出他话语里隐忍的痛苦,忽而别过脸,不敢看他。
靳昭顿了顿,继续说:“我会去西北,若要我留在那里,我便留在那里,换个地方,一样能大展拳脚,若有一日能有所成就,我——”
他想说,若有朝一日能成为一方封疆大吏,定会回来寻她。可话一出口,又觉不妥,难道还要让她等吗?她带着孩子,最是等不得。
“——我也算对得起今日的自己。云英,你不必等我,更不必伤心,往后该怎么过,就怎么过。阿猊的事,也不要担心,晚些时候,会有羽林卫的人过来,日夜轮岗,守在这儿。殿下先前答应过,不会让你失去孩子。”
云英发热的眼眶终于忍不住,又一次溢出两行热泪。
“好。”
她颤声答应,便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接下来的半日,两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客气有礼,仿佛先前数月的情意,都只是南柯一梦般,如今梦醒,又再次回到最初。
分别的时候,云英拢着身上的氅衣,转头看策马离去的靳昭。
不知不觉,仿佛回到她第一次出宫的时候。
那日,她也是这般,站在宫门口,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直到彻底消失。
那时,她曾觉得京都的屋舍与街道仿佛将他困住了,原以为是错觉,如今才知是真的。
她叹了口气,想要借此排遣心底不住泛上来的苦涩与难过,可是还没等平复好心情,耳畔便传来一道熟悉的让她十分厌恶的声音。
“这么伤心,怎么,被男人抛弃了?”
第69章 旧书 在这儿喂。
云英的愁肠百结顿时被打断。
她面色僵住, 猛地回头,对上不知何时已到身边的萧琰。
他今日难得没有骑马,身边也没跟随从, 就这样独身一人,站在她身后一步处, 面含笑意地看着她。
那抹笑意看在她的眼中,有说不出的嘲讽与畅快, 好像在笑她从前痴心妄想,又好像在笑她终是要被情势打败, 向他低头。
心中的愁肠顿时被绞住,一阵阵的钝痛化作恨与怒,郁结胸腔, 无处发泄。
“吴王殿下。”她半点也不想与他纠缠, 垂下眼向他行礼后, 便退到一旁, 转身快步离开。
萧琰看着她半点不接茬,反而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有种一拳头砸在棉花里的恼怒。
“站住, ”他沉下脸来, 冷冷唤住她,“我还未许你走。”
云英只得停下脚步,仍旧是一副泥胎木塑的样子,声音平直地问:“殿下还有何吩咐?”
周遭还有守门的侍卫, 虽离得不近,但两人迟迟没走,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
萧琰有心收拾她,也不得不顾忌那一双双眼睛。他抿了抿唇, 不再看她,只丢下一句低低的“跟我来”,便转身走到她的前面,将她带向两道高耸宫墙之间的长长甬道中。
此处空旷,并无遮蔽,但宫墙高耸,恰好挡住宫门处侍卫们的视线,只要他们不退入门内,朝里面看,便不会看到他们。
“你怎么了?”萧琰皱眉,上下打量她,右手更是忍不住伸出,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当真被靳昭抛弃了?也不至于这样难过吧,难道你先前真的妄想从此要跟着他?”
他的指尖透在寒风中,带着一丝凉意,触到她原本被氅衣的衣领护住的下巴时,像短针扎过似的,有极细的刺痛感,下巴被抬起的那一瞬间,寒风自脖颈前忽然多出的空隙间钻进去,更是让她一阵克制不住的轻颤。
听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她的眼眶顿时又酸了,一双眼睛更是忘了敬畏,就那么直直地瞪着他。
“奴婢为何不能难过?他是真心待奴婢好的人,若不是因为殿下,他——”
说到此处,她忽然停住,不愿再继续说下去。
若不是他从中作梗,兴许她真的能与靳昭走到一起。
萧琰被她的怒视和质问顶得心下不快,不禁冷笑一声:“真心?穆云英,你是不是天真过头了一些?这里是京都,你身在皇城,区区一个奴婢,还想求真心?”
云英今日已是第二次被人当面点出奴婢的身份,早没了第一次的惊心。
“是奴婢不配。”她淡淡地回答,垂下眼,不与他对视。
萧琰面色又是一僵,得不到她的回应,他便总觉像有什么东西在挠着他的心口,挠得他一阵发麻发痒,却难以解决的无力和恼怒感。
他刻意忽略了她的这句“不配
”,抿了抿唇,说:“他是东宫的走狗,我没有直接将他拉下马,还给他到西北去建功立业的机会,已是仁慈至极!况且,你当真以为就是我的缘故吗?没有我从中作梗,难道太子就会容许你们两个这样乱来?”
云英当然知晓他不是唯一一个从中作梗的人,有太子在,一切也不会顺利。可是,她心中有数,今日武家人忽然上门,多半就是因为他忽然举荐靳昭一事。
先前,武成柏因为太子还要扶靳昭上位,大约还一直存着念想,等事情结束,太子能将孩子还给武家,如今忽然被吴王坏事,他这才按捺不住,年前就直接上门抢夺。
虽然知晓这是早晚的事,可今日发生在眼前,她就是忍不住怨恨萧琰。
“说到底,殿下就是看不得奴婢过得好,不想让奴婢得偿所愿罢了!奴婢也不知到底何时得罪了殿下,竟被殿下这样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她明显带着怨气的话语听得一直不得劲的萧琰心中畅快的同时,又一阵失落。
然而不等他再憋出什么话来,云英的耐心便已经告罄。
她扭头要躲开下巴上的手,见他态度强硬,根本扭不开,她干脆伸手,啪的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
一个弱女子,力气自然不大,然而冬日天寒,手背露在风中,被这般打一下,立刻开始发麻。他没松手,但也没再继续阻挠,云英立刻顺势退开,脱离他的掌控,连告退礼都未行,便直接转身走了。
萧琰站在原地,皱眉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总觉得她这一趟出宫,应当还发生了别的事,才会看起来这么低落。
否则,区区一个靳昭,哪里就能让她伤心至此?不过短短数月,他可不信两人之间真会有什么难舍难分的真情。
情意二字,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扯了下唇角,收回视线,重新朝宫门行去。
天色渐暗,时辰差不多,宫门即将关闭,侍卫们正愁该不该去提醒他,见他出来,顿时眉开眼笑,好声好气将他送出去。
“殿下!”
宽敞的大道上,两名身着便服,等在一旁汤饼摊子上的吴王府侍卫快步迎上来。
萧琰有些惊讶:“你们二人今日不必当值,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王府的侍卫大多是从十二三岁起,就常随他左右的玩伴,比寻常的主仆主仆关系更亲近些,不当值,便没那么多礼数和讲究。
两人冲他笑着略一抱拳,便算是行礼。
其中一个回头朝宫门的方向看了一眼,问:“殿下方才应当遇到穆娘子了吧?”
萧琰眉头一动,立刻听出关窍:“你们知道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将白日在怀远坊看到的情形从头到尾说清楚。
“武将军带人直接闯进院里去了,我们两个只在外头的路上远远瞧着,也能听到里头传出来的动静,想来闹得不小,要不是院里放了鸣镝,将附近巡逻的差役唤了去,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他们同穆云英没半点交情,对她的种种传闻听在耳中,也多是不大欣赏的,毕竟,一个高门大户里的奴婢,生了孩子还能没名没分地跑出来,到宫中做皇孙的乳娘,听来总有些怪异。
不过,相比之下,武家先前纵容武澍桉和婢女生下孩子,为了和郑家攀亲,又要把已给他们生养过的婢女害死,等到如今要无后了,又要回头去抢这个曾经看不上的孙儿,这样的行径更教他们不屑。
若是这孩子当真回到武家,让那对夫妇教养,会不会又变成第二个武澍桉?又或者,待孩子长大了,知晓自己的身世,但凡有几分为人子的孝悌之意在,又怎能放下千辛万苦将自己生育出来的母亲,安然享受武家的一切呢?
萧琰听罢怔了怔,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她今日的怨恨是来自贸然行事的武家夫妇,事关她的孩子,难怪她那么失魂落魄。
武家人当真是一个比一个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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