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提起儿子,萧珠儿有些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我还是很难相信,你当真已生过一个孩子。我也有过奶娘,可我记得她是个凶悍的妇人,同你完全不一样。”
她是公主,尽管母亲出身低微,但照规矩,也是要由奶娘哺育的。她的那位奶娘是由郑皇后命人安排的,是个三十有余的农家妇人,家里已生了五六个小儿。
听母亲说,奶娘因相貌丑陋、举止粗鲁,入宫不久,便闹出许多笑话,后来更是直接触怒了父皇,被逐出宫去了。
直到她八岁那年,父皇不知何故,有一回忽然想起她母亲,连着到宁华殿中来探望了两次,引得郑皇后不满,恰好当时奶娘家中缠上官司,又千方百计求到郑家门前,便被郑皇后利用,又一次惹得父皇不快。
她就是在那一次,见到了自己那撒泼打滚、毫无体面可言的奶娘。
云英不知内情,一面陪着她往回去,一面笑说:“殿下说笑了,奴婢每日哺育皇孙,可半点不敢怠慢。”
萧珠儿忍不住看一眼她格外饱满的胸脯。
方才那身骑装,便是这处扣不上。
她的脸悄然红了,想必小侄儿一定不缺奶水。
走走停停间,她们回到小球坊的高台附近。
已近酉时,天光渐暗,玩够了的年轻娘子与郎君们已陆续回到高台附近,等着随行的下人们替自己收拾好衣裳物什,各自回去。
有爱闹的几个,早已另约了夜里一道泡汤泉、赏歌舞,此刻已然蠢蠢欲动。
只是,不知为何,高台之上,以萧元琮为首的郎君们,瞧来却没有先前的闲适惬意,乍看过去,有几位年长一些的亲贵甚至眼含忧色。
这样的气氛,很快让众人都受到感染。
萧珠儿行事谨慎,原本要上去同萧元琮道别,眼下却想先瞧瞧方才是否出了什么事。
云英四处看了看,见丹佩和绿菱就抱着皇孙在高台旁的廊桥间歇息,便带着萧珠儿过去问了一句。
她们是东宫的人,方才一直在萧元琮身边不远处,想来应该知晓眼下的情况。
“方才朝中有人来传消息,说是西北都护府已探出吐谷浑王庭的情况,乌岩地可汗慕延度在一个月前轰逝,二十年前嫁去吐谷浑和亲的西城公主也因病去了,”丹佩低声说着,叹了口气,“如今新王袭位,想必咱们大周又该重封一位和亲公主嫁去吐谷浑了。”
萧珠儿的脸色顿时不大好看,光是“公主”二字,便教她有些难受。。
“从前送去和亲的公主不是宗室女,便是这些外姓皇亲国戚之女,这些公侯亲王们,大约在担心自家小娘子会不会被选上呢。”
第51章 回京 请娘子先去新宅歇一歇。
云英在回程的路上听丹佩和绿菱说了西城公主的事。
那是先帝时册封的一位公主, 原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宗室女,在众多皇室子女中毫不起眼,因亲缘太远, 先帝甚至完全不记得有这样一个远房侄女,直到需要一位和亲公主, 众人才将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看似风光,得了个公主的封号, 实则也是个可怜人。”绿菱叹了口气,“方才在廊桥听他们说起, 原来西城公主和亲二十年,从老可汗到新可汗,先后改嫁过两次。”
“两年前就有过消息传来, 说公主的身子越来越差, 心中思念故土, 想在有生之年再回一次大周, 可当时正值吐谷浑政局动荡之际,也无人愿在那时将女儿送去,此事便搁置了。”丹佩想起方才听见一位年长妇人的话, 心中难受, “谁知两年过去,再有消息传来,便是她因病薨逝了。”
古来和亲公主的际遇大抵都是如此,云英不是没有听说过。
可是如今身在宫中, 身在整个大周最繁华富贵的地方,看着这些天潢贵胄过着如此纸醉金迷、安逸奢靡的日子,而远在高原异国的公主,却要忍受常人所不能忍的苦楚。
这样的落差, 让原本只觉得遥远的事,忽然能有几分切实的感受。
“也不知这回又有哪位小娘子要被送去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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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自小球坊往行宫衙署的路上,萧元琮正与靳昭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殿下,递给齐少师的消息已在半刻前送出,想必再有二刻,齐少师与诸位臣僚便都会接到消息。”
离开小球坊前,萧元琮已迅速写了短笺,交靳昭命人送往齐慎的院中。
“嗯,”萧元琮点头,目光抬起,望向西北面,慢声道,“西北局势多变,看来,这些年来的太平恐怕要维持不住了。”
这几年,羌人虽屡屡犯境,但到底只为秋冬时节抢夺粮食布匹,大周靠着徐胜手中的十万兵马,仍能牢牢镇守住边关,只因氐人安分,而一旁夹于吐蕃与羌人之间的吐谷浑,因着当年那一桩联姻,与大周算是同盟。
而如今天灾不断,农田蚕桑的收成也好,游牧的牲畜也罢,都不尽如人意。狼多肉少,必有一战。
“多事之秋,”靳昭沉声道,“好在中原内乱暂平,只盼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方无后顾之忧。”
此内乱,指的便是许州的流民盗匪之乱,数日前传来的消息称,吴王已经将三名匪首生擒,其中一人饮恨自尽,另外二人于游街之时,被当地百姓投掷石块,打成重伤。
想必至多到十一月,吴王便要班师回朝。
提到此事,萧元琮不置可否,只念了一声“十一月”。
“到那时,春闱考生当都安顿好,要定下主考人选了。”
不一会儿,转过一处下行山道,衙署红色的砖墙与黄色的琉璃瓦便出现在眼前。
趁着侍从跟在身后不远处,听不见他们说话,萧元琮话锋一转,问:“方才,钱家娘子递话来,说你与她皆相看无意?”
靳昭不敢怠慢,忙答:“是,臣与钱娘子性情不合,恐怕没有缘分。是臣配不上钱娘子,辜负了殿下的一片好意。”
萧元琮目光莫测地看他一眼,慢慢道:“无妨,好事多磨,与钱家不成,还有王家,孤总会替你安排好。”
“殿下!”靳昭想着云英,心中一急,开口就想拒绝
,“实在不必再为臣的私事多费心——”
只是,话刚出口,便被萧元琮淡淡打断。
“算不上费心,你跟随孤这么多年,你的事便也是孤的事。”接着,也不给他继续拒绝的机会,“好了,孤还有两封奏疏要写,你先下去歇息吧。”
已至衙署门口,其中差役一一出迎。临近年末,朝中事务一日多似一日。
人多眼杂,靳昭不得不将满腹的话都暂时收回。
他几乎想要求太子答允他娶云英的事,可是想到她还没有做出决定,到底还是忍住了。
站在门槛边,他低头拱手,沉声道了声“是”,转身踏着夕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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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里,天越发冷。
萧珠儿后来又带着云英去马场上骑了几回马,三人在驯马女的悉心教导下,渐渐能独自骑马。虽完全不似旁人那样娴熟而游刃有余,但出外时,只要不遇上性情不合的烈马,便应当没什么问题了。
在此期间,吐谷浑王庭终于送来正式书信,呈报了西城公主薨逝与王位易主的消息。
新王乃先王慕延度之幼弟慕何白,先王与西城公主所生王嗣年幼,先王长子篡位,血洗王庭时,王嗣受累,于惊吓后暴毙。
信中还说,如今新王感念大周多年同盟之谊,愿再求一位公主出降新王,重修与大周的姻亲之好。新王使臣将在年末抵达京都,像大周天子送上求娶公主的聘礼。
如此一来,朝野上下不得不开始商讨和亲事宜。
亦有少数朝臣以天|朝气节为由,提议不该答允再派公主,西城公主出降二十年,其子女尚未在吐谷浑王庭落得好下场,此时再派公主前往,岂非令大周颜面尽失?
然而更多朝臣,甚至是天子,都以为和亲是拉住吐谷浑这个西北盟友最简单的方式。
郑居濂甚至直接在朝上质问对方:“使一女出降,即换十年太平,使边地百姓免于战火,有此法可行,何故要重拾兵戈?须知吐谷浑地处西北要塞,一旦兵戎相见,势必引起周边数族混战,届时,便是拿成千上万百姓的性命,来换那‘气节’二字!”
就连齐慎也罕见地同意他的看法。两党相争十余年,鲜少有这样意见相同的时候。
不过,于到底派何人出降一事上,双方到底还是意见相左。
郑居濂也不知是否受了郑皇后的指使,连称吐谷浑如今在西北诸多部族蠢蠢欲动的局势之下,地位比过去更重要许多,不可再随意指派旁支宗室之女前往,而应当择选与之地位相匹配的公主,方可显出大周的诚意,使两方同盟更加牢靠。
他虽未指名道姓,可众人里里外外都能听出,他言语所指,竟是圣上的亲生女儿,唯一还未出嫁的普安公主萧珠儿!
此话一出,不但齐慎等大臣们连连反对,就连一向对郑家人多有宽容的圣上,都难得冷了脸。
萧崇寿过去虽对除萧琰以外的子女多有薄待,但到底为人父,如何忍心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去和亲?
更重要的是,他身为天子,亦重脸面,那样多亲贵重臣都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前往,堂堂天子,却上赶着送自己的女儿前去,岂非显得他是个无情无义、毫无慈爱之心的父亲?
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郑居濂也不坚持,很快便将这个提议揭过。
然而这个消息还是传到了萧珠儿的耳中。
清晨,她骑着马从山下的缓坡上经过,远远望着垣墙外,供朝中亲贵们泡汤休养的院子。
已是十月中旬,京都城刚刚迎来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整个清泉山被一层薄薄的积雪覆盖,深绿灿黄顶上一抹白,看得人耳目一新。那间院子外的积雪早已被下人清扫过,堆积在两旁的灌木边,让出一条平坦的道路。
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从路上缓缓驶过,停在院门外。
候在外的下人赶忙上前,放好杌子,打起车帘。
先从里头下来的是秦逸舟。
他穿了一身雪白的狐裘,站在雪地里,衬得他的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不过,那张苍白异常的脸上却始终挂着温柔谦和的微笑。
他站在车边,没有进去,而是又回过身去,伸手自车中接连搀出两位与他年纪相当的貌美娘子。
二人一左一右伴在他的身边,看样子,应当是他府中的姬妾。
三人并肩而行,俱是面带笑意的样子,一看便十分和睦。
云英骑马跟在萧珠儿的身边,见状不由与她的侍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担忧。
今日本是她要回城中探望阿猊的日子,因往来路远,又是雪天,余嬷嬷到底多给了她一天时间,让她今晚不必急着赶来,只要在明日傍晚前回到行宫便可。
萧珠儿本是来送她的,带着她一道骑马,沿着半山上的垣墙直至于山脚下的宫门,谁知在路上却见到这样的画面。
“殿下?”云英见萧珠儿如此出神,不由轻唤一声。
萧珠儿收回视线,驾着马儿继续前行,没有多提一句与秦逸舟有关的事,只继续说方才的事。
“我知晓皇后娘娘厌恶我,比别的姐姐更甚。”
方才,她们正说到和亲之事。她心中藏了许多心事,往日只能偷偷说给最亲近的侍女听,便是对母亲齐采女,也不敢全盘说出,生怕惹其伤心,如今多了云英,她倒愿意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说出来。
“不为别的,只因我是父皇唯一一个比二哥小,却还能活下来的孩子。若我是个皇子,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自郑氏封后,圣上便不再宠幸其他妃嫔。在此之前,郑氏只是贵妃,虽宠冠后宫,却仍旧得由着圣上偶尔临幸他人。
而她母亲齐采女性情温顺,养貌不算太出挑,却胜在气质典雅,和善纯良,在圣上心中并非全无一席之地,后来自毁容貌,虽再未有过侍寝的机会,却在圣上心中留下些许愧疚。
郑皇后可以磋磨她们,却不敢像从前对待那些没能活下来的妃嫔与孩子一般,直接赐以白绫毒酒,这才让她们母女二人活到今日。
“其实嫁去和亲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知是不是开玩笑,萧珠儿忽然说了这样一句。
云英连忙转头看她:“殿下千万别这么说!吐谷浑山高路远,如西城公主那般,一去二十年,至病入膏肓,想要重踏故土、再见亲人都是奢望,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
旁边的侍女也赶紧说:“是啊,公主千金贵体,和亲这样的事,从来都是宗室女的事,哪里真会轮得到殿下货真价实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