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骨子里那个想在草原策马,在沙漠跋涉,想带着千军万马踏过边地山河的自己,已被磨灭了大半,却在今晚,有了托身之处。
赤诚相对时,他用尽全力,如策马奔腾一般,放任自己那不容于繁华都城的妄想流淌出来。
原来这样快慰。
“没什么。”云英撑起酸软的身子,不欲与他在此促膝长谈,“一会儿殿下该回来了。”
靳昭将她扶起,要替她拿一旁的襦裙的手顿了下。
“我会如实向殿下禀报今晚之事。”片刻后,他低着头轻声说。
“那我呢?”云英凑到他的颈边,对着他的耳畔低喃,像说两人间的私密一般。
第32章 外裳 春情荡漾,令人难忘。
靳昭的喉结无声地动了动, 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即使尽力克制,胸膛起伏的幅度也无法隐瞒。
她怎样?她问的是他会如何说与她的这场荒唐事, 还是问她应该如何回太子的话?
他忍住想要重新搂住她的腰,吻她的脖颈的冲动, 沉默片刻,轻声说:“我们之间的事, 我不会说。”
这是宫里的规矩,她如今还是东宫的人, 便不能越雷池一步。
“奴以为,中郎将对太子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绝不会对殿下隐瞒一丝一毫。”云英自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襦裙, 重新穿上。
胸口处的濡湿还没有干透, 一触碰到那两处肌肤, 就有一种粗糙的摩擦感, 激得她眉头微微皱起。
靳昭在她穿衣时,下意识移开视线,不敢多看, 垂在身侧的手则悄悄握成拳。很快, 又觉得事情明明已发生了,自己再这样拘着,反倒显得伪善。
“你与我之间的事,无关对殿下的忠心。”他极力将与她的这场情事归为私事, 好让自己隐瞒的选择显得在情理之中,可是内心隐隐有声音告诉他,这样不对。
云英笑了笑,系好衣带, 朝南面东宫侧门的方向看去,黑夜里,太子的仪仗灯火十分显眼,他回来了。
“奴明白,”她冲靳昭行了个礼,仿佛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不会给中郎将添麻烦,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一个字。”
她说完,缓步走下楼梯,拾起方才落在下面的披帛,重新裹在身上,抄小路往宜阳殿的方向去了。
靳昭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慢慢低头,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片刻后,他迅速起身,快步朝少阳殿的方向行去,在萧元琮回来之前,先站到殿外的石阶下,在马车行近的时候退到一旁,躬身下拜。
“殿下,臣——”
没等他多言,萧元琮先抬手止住,随后从马车上下来,示意他跟上,一言不发地进了殿中。
靳昭抬头时,瞥了一眼马车,里头空空荡荡,全不见去时与萧元琮同车的薛清絮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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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回宜阳殿的时候,绿菱已经带着皇孙在内室就寝,丹佩则在外间的长案边收拾皇孙的衣物。
“你回来了,怎么不在那儿多——”丹佩听到动静,下意识抬头笑着看过来,可话还没说完,看到她有些凌乱的发髻,和身上裹着的披帛,一下愣住了,“怎么这副样子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说罢,放下手里才叠好的小肚兜,起身迎上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云英看起来大不一样。
那张粉白的脸庞,本就已经十分美丽,此刻除了凌乱与狼狈,似乎还多了几分水润的光泽,好似被雨打湿的花朵,又像夏日浸在井水中的葡萄,脆嫩欲滴。
“喝了两杯酒,有些上头,”云英冲她飞快地笑笑,说出先前想好的说辞,“在池边弄湿了衣裳,本想脱下晾一晾,后来却忘了丢在哪儿了。”
丹佩一想,蓬莱池边确实有几处浅滩,若是站得近,一不小心就要湿了衣裳。
“哎呀,秋日可不能着凉了,我去给你打点热水,快好好洗一洗吧!”
“多谢。”云英早已疲惫,衣裙底下的身子更是黏黏腻腻,难受得紧,正想回来沐浴,谢过丹佩后,又说,“你早些歇息吧,不必管我。”
丹佩替她将热水倒进桶里后,便要出去:“还有两件衣裳,我收好便去睡了。”
小小的浴房里很快只剩下云英一人。
她跨进只装了小半热水的浴桶中,感受着柔软的温度自下而上地将自己包裹住,慢慢将脑袋搁在桶沿上。
她想,交给公主的那件外裳应当已经处理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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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英殿内,太医院院正李太医带着另外两名当值的太医跪在榻边,亲自给萧崇寿施了针,又瞧着他喝完药,安然沉睡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娘娘、殿下,圣上已无恙,只等睡过一觉便好。”
卧榻边,郑皇后正出神地望着
双目紧闭的萧崇寿,面色茫然中带着与以往不同的慌乱和恐惧,双手摆在膝上,别扭地拧着自己的衣袍。
她平日最重体面,衣饰穿戴,洁净齐整、华贵精致,一样也不能少,而现下身上的裙裾间,已然溅了血迹、染了泥污,却仍没被换下。
就连李太医战战兢兢的话,她都完全没有听进去,只顾陷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撷芳阁发生的事已让她慌得六神无主。
反倒是方才拔刀杀人、血溅当场的萧琰,看来比她镇定多了。
“有劳诸位太医,”他面无表情道,“明日一早,恐怕还要请李太医亲自前来,替父皇把一把脉。”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明日卯时三刻之前,微臣出宫之前,定会再来替圣上请脉。”李太医说着,就带着另外两名太医告退,从头至尾,头也不敢抬一下,更别提与这位煞神祖宗对视一眼。
医者,若以士农工商论,当属工,同朝上那些实权在握的那些文武官员相比,地位始终低上一大截,只是因为这一身手艺,才被他们稍稍高看一眼。
方才的事,他虽没有亲眼看到,可是该听说的一点也不少。这位祖宗连城阳侯家的独子都敢当众杀死,更别提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医者。
几人将脑袋埋到胸口,快速起身,窸窸窣窣退出去,大殿忽地变得空旷可怖,连说话都仿佛要有回音。
“你怎么能杀了他!”
片刻后,郑皇后回神,一声质问,完全没有平日的盛气凌人,惊恐不解之余,还多了母亲对儿子的担忧和紧张。
“那是公侯之家的官眷,更是朝廷命官,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了他,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撷芳阁里的那一刀,惊住了无数人,要不是萧崇寿在晕倒之前交代了暂不许动吴王,只怕当场就要有人上来将他看押起来。如今也没好到哪儿去,天子不省人事,满宫之中,便数皇后与太子最大。
她这个皇后也还没洗清嫌疑,无法发话,事情便都落到太子身上。
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太子已经下令,着刑部的两位官员负责,宫中的内监总管、天子亲卫统领督办,于十日之内彻查此事。在事情有定论之前,吴王不得出宫禁半步。
太子已算仁慈,在完全掌握主动的情况下,指派的两名官员中,也只有一名是齐慎的门生,算是东宫党成员,另一名则是从不涉党争,一向以公正严明著称的老臣。对当众杀人的吴王,更是没有趁机直接将他缉拿关押,而只是让他留在宫中不得离开。
萧琰冷笑一声,带着她去无人的外间,才拿那双无甚情绪的黑眼睛遽然盯住郑皇后:“母后安排那些腌臜事时,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郑皇后一僵,被儿子问得心虚,不知要如何辩解。
萧琰亦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又继续说:“母后,今日我若不杀武澍桉,那刀,以后就要架在你我的脖子上——这把刀,就是母后你与舅父递给他们的!”
若不杀了武澍桉,那他的嘴,就会成为武成柏拿来要挟他们的筹码,而太子绝不可能放过这个致命的把柄。
郑皇后面色惨白,哆嗦着嘴唇说:“我、我哪里想到会变成这样?原本安排好,是靳昭和——”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住,不敢继续说下去。
岂料萧琰一点也不意外,直接接着她的话说:“和普安,是不是?”
早在宫宴开始之前,他就有预感,只是当时忙于应付上来攀谈、敬酒的朝臣们,没腾出空来查问,但在事发之时,众人都往撷芳阁去之前,他先让信任的侍从潜去那附近,在暗中观察、搜寻。
果然在那附近看到宁华殿的宫女在树影草丛间偷偷翻出一件公主的衣裳,瞧那模样,俨然是事先同什么人约定好,放在那儿等着她去拿的。
“你怎么知道……”
“母后,你每一次自以为高明的谋划,其实在别人看来,都漏洞百出。”萧琰一点也不想同她解释,多年来的厌烦,难得有几分爆发的趋势,“这些年,你害过多少父皇的子嗣,以为父皇和外头那些人都不知晓吗?父皇如今还能容忍,以后年岁渐长,会如何?你以为,父皇心中不曾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儿女们伤心过吗?”
“他凭什么伤心?他和那些女人生下孩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伤不伤心?”说到这些事,郑皇后眼眶一红,又拿出在萧崇寿面前的那一股劲儿,“我偏不要看他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萧琰闭了闭眼,半点不想参与父母之间的爱恨。
这些事,年幼的时候他见得太多,母亲的偏执,父亲的软弱,他不是没有说过,只是到底为人子,无权置喙,他既不想管,也管不了。
“母后,这不是你害人的理由。”他垂下眼,不想再和郑皇后有多余的纠缠,“你那样珍视父皇的宠爱,若再这样执迷不悟,恐怕连父皇的宠爱,也有到头的一天。”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话吓到了,郑皇后惨白着脸,坐在原地瑟瑟发抖,眼看儿子起身要走,又艾艾地问:“琰儿,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你过这一关?”
萧琰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起身理了理衣袍,一面往外走,一面摆手说:“母后什么都不做,就已是在帮儿了。”
延英殿外,有他的心腹内宦站在阴影处等待,见他出来,赶紧跟上。
因还未成婚,又没有出京就藩,萧琰除了在宫外有一处皇帝赏的宅子外,在宫中亦有敬胜斋做起居之处。其实自十六岁起,他便常住宫外,只偶尔因在宫中逗留太晚,来不及出宫时,才会留宿一晚。
如今,被困在这里,少不得要多住几日。
“可查到什么了?”萧琰一边走,一边低声询问身边的人。
虽然厌恶郑皇后的糊涂,但他还是要查清楚,事情到底哪里出了纰漏,武澍桉不可能无缘无故将要下在别人身上的药用到自己身上。嫌疑最大的当然是靳昭,可靳昭离去的时辰,和武澍桉离去的时辰相差不多,要在这段时间里,先救出公主,再将彩凤和武澍桉两个人都引至撷芳殿,他一个人显然做不到。
这里头必然还有其他人的手笔在。
他觉得不会是他那个太子哥哥。萧元琮为人谨慎,凡事几乎不会亲自出手,只有下头的人自发替他卖命,譬如靳昭,又譬如齐慎。而他自己,从来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完全合乎那些成日里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的文臣们对君王的想象。
“奴婢以皇后娘娘之名,给宁华殿请了太医,送了汤药,趁众人不备,找到了被公主偷偷藏在废弃屋子里的一件衣裳。”
普安公主和齐采女都极不受重视,身边统共只有两名宫女伺候着,偌大的宁华殿,只住了四个人,有好几处屋子都空空荡荡,毫无人气,要悄悄进去看一眼并不难。
那名内侍说完,跟着萧琰走进敬胜斋,从衣袖中取出那件被叠成小块的外裳,送到案前。
“是宫女的衣裳,样式很普通,在宫里并不少见,恕奴婢愚钝,一时没能再发现更多线索。”
萧琰没再说什么,挥手示意他退下,自坐在灯下,端详着那件衣裳。
浅浅的杏色,没什么绣纹的朴素样式,除了裙摆上沾着些草木的碎屑与尘泥,看起来的确没什么特别之处,就算说这是宁华殿宫女自己的衣裳,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
他皱着眉头,将衣裳掀了掀,正要丢到一旁,忽然发现衣裳两边腋下侧边的位置有些不一样。
那是两块寸许宽的同色布料,分别加缝在侧缝之间,看起来像是后来加缝上去的,应当是原本的大小不合身,特意改的,瞧那位置,倒像是胸口嫌小了。
他顿了顿,又往下找,却发现别处再无改动的痕迹。
看来只有胸口嫌小,别处都能穿上。
他平日不是那等会将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纨绔子,更不会日日盯着宫女们的胸口瞧。提到丰
隆的胸脯,他的脑海里便只有一个人。
那一日,珠镜殿,屏风后,圆桃似的丰乳,春情荡漾,令人难忘。
他隐约记得,靠近的时候,匆匆瞧了一眼,她胸脯饱涨,腰却是极细的,恰好合了这件衣裳改动的痕迹。
难道是她,受太子指使,暗中破坏?
可是,太子真的会那样信任一个才进宫不久的女人吗?还是说,是她自己另有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