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沉静,并无不妥,可他嘴角那抹笑,和意味深长的眼神,再加上这样的场合,却莫名让人觉得是一种挑衅与狂妄。
周遭不少人都静下来,悄悄观察二人的反应。
虽然每日的朝会上,这对天家兄弟都会参加,但从来坐得隔着数丈的距离,鲜少打照面。
萧元琮素来温和谦逊,对上弟弟的“问候”,也没有流露半点不快,微微一笑,说:“孤一切无恙,多谢二弟关心。”
萧琰打心底里瞧不上他这副任何时候都波澜不惊的样子,只觉根本不像个尘世里有喜怒嗔痴的人。
若说方才还只是没有目的的问候,现下,他是当真想找个茬。
“看来的确不错,”他的目光往萧元琮的身后一扫,定在云英——还有她怀里抱着的孩子身上,“连小侄儿都带来了,要是我没记错,这还是大哥第一次亲自带着小侄儿来给父皇请安。”
这话仿佛在嘲讽太子不得圣上喜爱,成婚数年才得的长子,大半年了,还没能得见天颜,当真半点没有凤子龙孙的体面。
可是,云英却总觉得他还有别的意思。
太子对这个唯一的孩子,好像鲜少露出独属于父亲的慈爱。他不是武澍桉那样的纨绔——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自然不知晓爱惜自己的孩子,他成熟稳重,仁爱和煦,应当会比大多父亲更珍爱自己的孩子才是。
这两个月里,云英看得分明,太子对这个孩子的那种在乎,总是未至慈父的程度,难道是因为孩子的生母不是他喜爱的女子?
不等她深想,萧琰忽然上前两步,越过萧元琮,一下站到她的面前。
“这样难得的机会,应该让父皇好好瞧一瞧,你说是不是,”他带着恶意的目光从孩子身上上移,对上云英戒备的神色,“穆娘子?”
第27章 跟踪 云英,你是站在孤这一边的。……
一直面不改色的萧元琮在听到那声“穆娘子”时, 目光也沉了下去。
云英更是实在没料到,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萧琰会与她一个小小的奴婢说话, 那一声“穆娘子”,说得仿佛与她十分相熟一般。
她可是东宫的人, 怎能与吴王有瓜葛!皇孙是太子殿下的长子,自然一切只听太子殿下的!
“殿下?”她朝一旁探出身去, 直接越过萧琰,朝萧元琮投去请示的目光。
孰轻孰重, 立时分明。萧琰二十年来鲜少受到这样的冷待,原本还带着莫名笑意的脸顿时毫不掩饰地变冷。
“不愧是大哥亲自带回来的人,”他冷眼与萧元琮对上, “穆娘子, 你还真是我大哥的忠
仆。”
萧元琮上前一步, 重新站到云英的身边, 微笑说:“云英照顾孩子一向尽心,不曾怠慢。”
帝后二人已经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坐上高座,薛清絮的目光在三人的身上转了一圈, 最后似笑非笑地落在萧琰身上。
“从前没瞧出来, 原来二弟这样喜欢孩子,何不自己也生一个?”
萧琰扯了扯嘴角,略一偏头,睨她一眼:“皇嫂说笑了, 我连成婚都还不急,生孩子这样的事太远,绵延祖宗血脉的重任,交给大哥就好, 毕竟,大哥才是太子,是大周的储君。”
这话分明是在点太子。皇长孙出生前,郑居濂一党便曾以东宫多年未有所出,恐国本不固为由,屡屡上疏圣上,要求问责太子。
薛清絮对上他的视线,又很快错开,不再说话。
萧元琮一笑了之:“说起来,孤这个储君,的确在绵延后嗣上疏忽了,如二弟方才所说,孤应当让父皇瞧一瞧皇长孙。”
他说着,竟真的对云英示意,让她带着孩子,跟着自己往台阶上去。
萧琰挑眉望着他不似以往的反应,也跟了上去。
正是宾客们在内官的指引下,分别来给圣上贺寿的时候,两位皇子一来,便到了天家子女一同拜寿的时候,三位已出嫁的公主带着各自的驸马都尉,还有最小的普安公主萧珠儿站在后头,众人一道,冲萧崇寿下拜。
萧崇寿看着自己并不“繁盛”的子女,心中难得生出几分感慨。
年轻时不曾觉得自己膝下人丁单薄,如今年岁渐长,身子又不好,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都大了,才渐渐想起那些未能出世,或是刚出世不久就断了气的孩子。
只是,有皇后在身边,他不想教她发现自己的心思,只能如平日一般淡淡挥手,示意他们起来。
“好了,都起来吧,难得人这样齐全,你们的心意朕领了,一会儿莫要拘束,好好喝几杯。”
后头已有别的亲贵等着上来拜寿,公主们转身要下去,萧元琮却忽然扬声说:“今日父皇千秋,举国同庆,儿臣特将长子一同带来,亲自给父皇贺寿。父皇,还有三月余,孙儿就要满一岁,只是至今还未入宗室族谱,儿臣想趁今日,请父皇亲自为孙儿赐名。”
出生十个月还没见过皇祖父一面的孩子,连名字都不曾起,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郑皇后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原本同萧崇寿握在一起的手轻轻一抽,撇过头去,一副要皇帝自己看着办的样子。
萧崇寿轻咳一声,正犹豫要如何回应,一旁的萧琰忽然说:“还有三月余要满一岁,那便是去岁十一二月里生的,都说妇人怀胎九月——那便是去岁上巳前后怀上的了。儿臣记得,那时,朝中还未有言官上疏议论东宫无后之事,原来大哥这样未雨绸缪,早已先诸位臣工一步,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身为储君,为大周皇室繁衍后嗣,本就是应尽之责。”萧元琮波澜不惊。
“到底是大哥,总是将江山社稷放在心头。”萧琰皮笑肉不笑地说完,抬头望向不知为何有些出神的萧崇寿,“父皇,既然如此,何不如大哥的意,给侄儿赐名?堂堂皇家长孙,连个入玉牒的名都没有,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郑皇后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也帮外人说话,登时满眼怒气瞪过来。萧琰只做看不见,毫不在意。
萧崇寿无奈,拍拍妻子的手,说:“那便着宗正寺拟好,到时由太子选一个称心合意的入玉牒吧。”
臣子们都看着,他不好连给孙儿起名这样的事都推脱掉。
“儿臣便替皇儿谢父皇赐名。”萧元琮冲父亲深深一揖,不再多言,带着弟妹们离开。
高座上的帝后二人继续接受亲贵们的朝拜。萧崇寿趁着臣子们下拜的时候,悄悄拉着郑皇后的手哄:“好了,都是小事,不值得你生气——伤的可是自己的身。”
“臣妾爱伤便伤,横竖陛下都不在乎。”郑皇后性情向来骄纵,刚入宫时便是如此喜怒形于色,半点不怕所谓的天子威严,偏偏萧崇寿就吃她这一套,总是愿意低声下气哄她。
“朕怎会不在乎?朕情愿都伤在自己身上才好。”眼看臣子们行礼毕,已经要起身,萧崇寿赶紧说完,“今日是朕的好日子,难得高兴,往后还不知剩下几个春秋,一会儿还等着与卿家们多喝几杯呢,若是皇后还气着,朕怎么还喝得下?”
郑皇后一听,面色立刻软下来:“陛下说什么糊涂话?明明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萧崇寿这才露出笑容,一面示意众人起来,一面让宫女上前替自己斟酒。
他素来贪杯,只是近来被郑皇后管得严,已有近一年不曾沾过一滴酒,今日解禁,早就蠢蠢欲动。
郑皇后则不忘提醒:“陛下谨慎些!可千万不能再像去岁上巳那样,醉得不省人事!”
那一回,萧崇寿多喝了几杯,原本只是离席更衣,可一时酒意上头,挥退了身边的侍从,随意寻了一间空着的殿阁睡了两个时辰,那两个时辰着实急坏了身边的人,惹得郑皇后好几日不曾理他,气才消。
提到“上巳”二字,萧崇寿的神情僵了僵,随即又摆手:“不会,那日是误饮了鹿血酒,今日自然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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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跟着萧元琮回到座上时,已经又有些宾客上来,同太子夫妇对饮、攀谈。
她抱着皇孙,本想着来给圣上拜寿已毕,应当可以回去了。可是,大约是因为方才在圣上面前露了面,又或是因为太子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露出对这个长子的重视,许多宾客上前时,都不忘瞧一瞧皇孙的样子。
小小的孩子,平日到这时候,应当已犯困了,可今日见到这样多人,仿佛被感染了,圆溜溜的眼睛仍旧睁得老大,半点没有困意。
云英无法,只好抱着孩子,一次又一次应付着宾客。
孩子长得快,如今越来越重,她一直抱着,竟觉得腰有些累,忍不住悄悄喘一口气,搂着孩子换个角度。
漫长的皇家宴会,就在一次次推杯换盏与一场场歌舞盛会中一点点过去,她的劳累显得微不足道。
只有萧元琮看出来了。
“云英,”他冲她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旁坐下,“站了那样久,一会儿孤先命人将你与孩子送回东宫,可好?”
薛清絮早已被她娘家嫂嫂唤去说话,此刻早不见了踪影,长案边只剩下萧元琮一人。他喝了不少酒,白皙的面颊间浮起一层微醺,声音也比平日更柔和。
“多谢殿下关心,奴婢同丹佩和绿菱说好了,今晚由她们两个接皇孙回宫,眼下时辰已差不多,想必她们一会就要来了。”云英还留着心眼,方才武澍桉说要给靳昭赔罪,她不信他会那么听话,想必到时还要折腾些什么,她不想这样早就回去。
“也好,蓬莱池附近还有游园会,你头一次来,便自去瞧一瞧。”萧元琮倒是十分知晓宫女们的玩乐。
说话间,丹佩和绿菱两个已来到鳞德殿附近,正往他们这处行来。离先前约定的亥时还有近两刻的时间,想来是她们不忍留云英一人在此照顾皇孙。
“殿下,”趁着她们还未到近前,云英犹豫一瞬,还是说了出来,“奴婢上回随太子妃殿下入珠镜殿向皇后娘娘请安时,曾见过吴王殿下,大约是那一次,奴婢言语不够谨慎,有所得罪,才让吴王殿下一直记到如今,除此之外,奴婢与吴王殿下再无任何瓜葛……”
她想要解释,萧琰之所以知晓她姓穆,只是因为上次在珠镜殿见过一面的缘故。
萧元琮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忽然露出一抹笑意,不是平日浮于表面的和煦,而是真正的松快的微笑。
他伸出手,飞快地在她额边抚一下,带着温柔而亲昵的味道,让她感到被触过的肌肤倏然一烫,麻丝丝的感觉自额角开始,迅速蔓延开来,又迅速消失不见。
“孤知
道,云英,你是站在孤这一边的。”
很快,丹佩和绿菱来到萧元琮的面前,冲他行礼后,接过终于开始犯困的小皇孙,在东宫内官的带领下,离开鳞德殿,乘来时的马车先回东宫。
云英亦行礼告退,却不是往蓬莱池的方向,而是穿过嘈杂的人群,悄悄往西面人烟稀少的撷芳阁行去。
在她前面十余丈的地方,就是方才也恰好独自离席的武澍桉。
人越来越少,她不敢直接在长廊上跟着,便干脆走了凭栏之下,矮了一截的砖石路,远远跟着。
只见他在撷芳阁外停下脚步,警觉地左右看了看,随即快速闪身进廊边正对着屋门的一处灌木后,仿佛在暗中等待什么人出现一般。
很快,一名宫女带着一位年轻女郎,从另一个方向快步行来,停在屋门外。
两人不知正说着什么,忽然,躲在灌木后的武澍桉突然蹿出,一把捂住那位女郎的嘴,在她奋力挣扎之际,手掌猛地劈在她颈后,将人劈晕过去。
那宫女快速推开屋门,让武澍桉将昏迷的女郎扛了进去,几乎一片漆黑的屋里,迅速燃起一道火光,又迅速熄灭,也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
很快,武澍桉出来,冲那名宫女比了个“大功告成”的手势。
两人再不发一言,各自转身,步履匆匆地沿来时的路离开。
躲在矮处的云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两名女子她都见过,那名宫女分明是珠镜殿里伺候郑皇后的宫女彩凤,至于那位女郎,则是刚刚还随着萧元琮一道向圣上祝寿的普安公主萧珠儿!
第28章 暗室 银白的月光恰好照出一张美丽动人……
鳞德殿内, 萧崇寿正与郑居濂等人把酒言欢,其他宾客也早各自散开,寻了角落、桌案, 谈笑玩乐。
偌大的宫殿内外,一切都沉浸在欢喜松弛的氛围中, 仿佛做什么都不会再引人注目。
靳昭是被燕禧居的一位宫女领到鳞德殿的,说的是武家郎君因先前的事心怀愧疚, 向太子殿下提出,要亲自给中郎将赔罪, 太子殿下已答应了,便特意请他过来。
到了果然就见武澍桉已捧了酒壶,陪在萧元琮的身边, 小心翼翼地说话。
这二世祖难得这样听话守礼, 没有同那些狐朋狗友们玩在一块儿。想来也是耐心有限, 忍不住了, 一双眼睛开始不住地四下乱瞟,好像在找人似的。
一见他来,武澍桉登时露出笑意, 直接迎上来, 不等他开口,便先作揖。
“中郎将,可算把你等来了!”同前两回见面时的针锋相对不同,这一次, 武澍桉像变了个人似的,极尽讨好,“方才正同殿下说呢,早听说中郎将的骑射、武艺, 在羽林卫,乃至整个京都南北衙军中,都是数一数二的,改日还想向中郎将讨教切磋一番呢!”
“讨教不敢当,切磋随时奉陪。”靳昭冲他略一抱拳,算是问候,随即就转向一旁坐着的萧元琮,恭敬地行礼。
“中郎将真是谦虚,不但武艺过人,品性亦令人敬佩,难怪能如此受太子殿下的器重。”武澍桉一连声地奉承,不但没有放低声音,反而刻意抬高了,引得周遭不少人频频侧目,“中郎将,前两回,是我不识好歹,差点闯出大祸,若不是中郎将好意阻止,只怕我如今已经不能好好站在这儿。先前我糊涂,不领情,如今想通了,特意来给中郎将赔个罪。”
他说着,先捧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接着,又亲手提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递到靳昭面前:“中郎将,若不嫌弃,还请受我这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