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句,云英猜他大约当是亦在附近。
“奴婢有愧,因有殿下的恩典才能出宫,可一出宫,又给殿下惹了麻烦。”虽说武家早已同东宫结怨,但今日又多一遭官司,武家到底身居要职,又是皇亲国戚,掰扯起来总是麻烦。
要是能将武澍桉这个麻烦彻底解决就好了……
云英出神之际,指尖的红已都存被擦净。
“好了,”萧元琮停了手,却没立即松开,仍旧端详那伤处,“瞧着是已敷过药了,伤口愈合前,莫再沾水,否则要留疤。”
云英有些发呆,不知所措地看着萧元琮。
“怎么了?”
她摇头,蓦地回神:“没什么,只是从前还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奴婢,奴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对殿下满心感激。”
一个从小当婢女的小娘子,哪有机会得到主人的一点点真心的怜惜?
萧元琮慢慢放开她:“云英,你是几岁入的城阳侯府?”
“四岁。”
“已有十多年了,”萧元琮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有一瞬间放空,望着她时,仿佛在看极遥远的人和事,“你心里可有怨?”
“怨?”云英不明就里,怨什么?武家,武澍桉吗?
“若不是你家中忽然获罪,兴许,你也能像别的官宦人家的娘子一样,养在锦绣闺阁,承欢父母膝下。”
云英不奇怪太子知晓她是犯官家眷,被卖进侯府的事。要带人进东宫,总要查一查底细,况且,在武家给出的身契上,也应当都写明了。
“家中获罪时,奴婢年纪太小,实在什么也不懂,更记不住什么,除了父母名姓,便再也不知了。若是双亲如今还活着,就算站到奴婢的面前,奴婢恐怕也认不出来,自然也没什么怨恨可言。”
她说着,仰头笑了笑。
“况且,奴婢的父亲应当只是京都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比不上城阳侯府,说不准,奴婢在城阳侯府的日子,过得比在家时还好些。”
这也不假,在她已十分模糊的记忆里,她幼年时的家中,不过就如靳昭的那座小院一样,比寻常百姓人家宽敞些,砖瓦坚固些,摆设讲究些,与雕梁玉砌、占地百丈的城阳侯府全然比不得。
萧元琮见她笑,眼角也忍不住浮起柔软。
他再度伸手,轻轻在她鬓边抚了抚。
一个坐在榻上,一个跪在地上,一个仰头,一个俯视,差了数寸的高度,两人就这样对视,偌大的少阳殿,已有了一丝不同的气息。
“殿下,”外头忽然传来古板的声音,是余嬷嬷回来了,“沐浴的热水已备好,可要现下就服侍殿下更衣?”
屋里微妙的气氛被戳破,云英听到“更衣”二字,骤然瞧见那月白
衣摆上触目惊心的红,连忙退开,跪在一旁不敢说话。
萧元琮坐直身,扬声说:“也好。”
余嬷嬷闻声带着两名内侍进来,先瞧见跪在地上的云英,接着就是萧元琮衣上的污渍,愣了一愣,随即怒目斥骂云英:“穆娘子,你是如何服侍的?竟这样毛手毛脚,污了殿下的衣袍!还不快为起来,为殿下宽衣!”
萧元琮没有出声,只是从榻上站起来。
云英只好起身,行至萧元琮的身前,替他宽衣解带。
虽没近身伺候过太子,但她从前在武澍桉的房中,没少替武澍桉解过衣带,是以不必多摸索,就找到了地方。
只是到底靠得太近了些。
她解了衣带,不得不以双臂环在他的腰间,抽走本就宽松的腰带,而萧元琮亦微微张开双臂,容她动作。
这样的姿势,仿佛他正将她抱在怀里,而她则主动埋首进去。
衣带完全松下的那一刻,前襟敞向两边,底下只有薄薄的中衣,正对着云英的面庞。
太子看起来文弱,实则虽清瘦些,胸膛仍旧是宽阔的,透着暖意。
她的思绪有些飘忽,一时觉得有愧,一时又觉得被旁人看着有羞,好容易将那件脏污的外袍褪下,立刻有内侍上来接过。
“好了,”也不知是不是看出她不自在,萧元琮忽然开口,“云英,你先下去吧。”
云英不敢再留,赶紧应声,退出殿外。
余嬷嬷皱眉瞧着,让内侍将案几上的狼藉收拾回食盒里拿走,却被萧元琮拦住。
他重新提起盒中的那把壶,将仅剩的一点梅子浆倒入杯盏中。
只铺了一层杯底,他捧盏饮尽,酸甜的滋味自唇齿间蔓延开来,令人回味无穷。
的确爽口解暑,可是,一口下去,却仿佛让他更渴了。
玉盏搁回盒中,他一挥手,说了声“下去”,便自往浴房去了。
余嬷嬷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万分不理解,明明有意,为何压抑?
不过,她从来有分寸,那是主子的事,不是做奴婢的该管的,于是转身吩咐一旁的内监:“将千秋节的礼单拿来,一会儿殿下出来,便交给殿下过目。”
离千秋节只余数日,当务之急,还是要以此事为重。如今,两方都明里暗里地争,可容不得一丝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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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康坊的婚仪一直热闹到大半夜,众人才散。
靳昭被灌了许多酒,又被拉着去闹新人,那红烛罗帐,夫妇相对,羞喜交织的场景,直到他一个人骑着马回到宅中时,仍在脑中挥之不去。
从前他总觉自己形单影只,像草原沙漠中的孤狼一般,同中原这些家族群聚、深深扎根的中原人不一样,说不准哪一日就要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离开这片待了十年的天空,恐怕不适合娶妻生子,更不适合一辈子被拘束的汉人女子。
可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新郎是他熟识多年的好兄弟,他竟然有些不一样的感触。
其实,如刘述这般,在众多亲友的祝福下,娶一门亲,欢喜热闹,的确是男儿人生中的得意乐事,往后夫妇和谐、共守小家,亦算圆满安稳,了无遗憾。
若真的一辈子留在京都,那在这熙熙攘攘的皇城里,有个永远为自己留灯的家,仿佛也很不错……
就在他独自躺在床上,神思飘忽的时候,小娥已捧着殷大娘让准备的醒酒汤进来了。
靳昭照旧让她搁在外头的案上,可小娥的脚步顿了顿,却继续进了内室。
“郎君恐怕喝了不少酒,这醒酒汤还是立刻就用了吧!”屋里只点了外间的一盏孤灯,里头黑漆漆的,只有一点微光,她摸黑在床头跪坐下。
靳昭心里一惊,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却因喝多了酒,脑袋发懵,刚一坐起,便天旋地转,只能单手撑在竹席上,稍稍缓解。
“郎君?”小娥抬头,伸手想扶,却被他本能地挥开。
“你做什么!”半夜三更进内室,他想她一定有什么目的。
小娥犹豫着,还是低声问了出来:“奴今日见郎君对穆娘子仿佛格外照拂……不知穆娘子将来会不会嫁过来……”
靳昭眉目一冷,头疼得更厉害了,才想说不要捕风捉影、胡乱猜测,可话到嘴边,一个囫囵,却变成了“不该管的事别管”。
小娥一呆,慢慢琢磨着他的话,悄悄瞪大眼睛。
一个已经生过孩子的女人,她怎么也没想到。
靳昭不想与她多言,更不屑与她解释,待那一阵晕眩过去,便沉声说:“你下去吧,别再打听我的事,更不许在阿娘面前胡说!若是你实在无法专心伺候阿娘,我只好将你送回去了。”
小娥吓坏了,她那个家,连口饭都吃不上,哪里还能回,只连忙起来,一边退出去,一边说“不敢”。
好容易等屋里又静下来,靳昭才拿起那碗还温着的醒酒汤,一口饮尽。
带着一丝甜的滋味,显然是放了蜂蜜的,殷大娘有时还将他当个小孩子,连一碗醒酒汤都要做成甜的。
他将空碗放回去,却忽然瞥见案头与床边的缝隙处,露出了一块洁白的布料,在黯淡的烛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
屋里一向朴素,被褥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棉布,不会有这样好的布料。
这屋里,除了他,还有谁进来过?
他心中一动,伸手抽出来,竟是一方锦帕。
花样极素,只在其中一角绣了团铜钱大小的流云。
不用想,他就知道是谁的——在隔壁院里孩子穿着的肚兜上,也绣了个这样图案。
他猛地收紧五指,将那方帕子攥成皱巴巴的一团。
她一定是故意落在这儿的!
半晌,五指慢慢松开,他面无表情地将帕子叠起放在床头,起身去重新梳洗一番。
再回来时,万籁俱寂,连夜半虫鸣也已偃旗息鼓。
他灭了孤灯,卧回榻上。
不知过了多久,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应当已经睡着了,一阵夜风自窗外吹入,将那方帕子吹到他的身上。
第26章 马车 一股强势的力量将她往里带。……
接下来的好几日, 云英又没再见到靳昭。
一来是靳昭一连数日都没再入过内闱,二来则是她也没再刻意去寻。
上回已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互相之间, 也该留些体面,若他还有意, 就该主动些了。
平日在宫中到底不方便,她有耐心, 打算等八月末,再有机会出宫时, 瞧一瞧他的反应。
很快,持续了近两个月的暑热终于过去,整个京都迎来属于秋日的凉爽干燥, 皇帝的千秋节也在这时终于到来。
不论民间还是宫中, 处处张灯结彩, 从清早起, 便沉浸在一片欢欣喜乐的氛围中,只等到夜里,家家户户团聚赏月, 饮酒歌舞。
宫中更是忙碌不已。
郑皇后令教坊司、光禄寺、六局二十四司一道办的一场宫宴, 已准备了两月有余,今日终于要上真阵仗,是以从清早开始,便在宫中穿行。
既是家宴, 亦是国宴,皇亲国戚、朝中重臣,皆在受邀之列,由六局拟下的名单瞧, 足有数千人。
这样多人给圣上贺寿,光是寿礼,就要从早至晚地收,堆满整个鳞德殿,方能收完,稍早一些的,更是才过晌午,就已带着家眷入宫。
偌大的皇宫,自云英入宫以来,第一次瞧见这样的盛况。
东宫亦是早早开始准备着。
薛清絮难得没有窝在她的燕禧居,而是与萧元琮一道坐在少阳殿的正殿,看着内侍们将礼单上的寿礼一件件拿出来,亲自过目。
东宫贺寿,不但是萧元琮一家,还要带上所有东宫属臣,虽非所有人都要入宫赴宴,但尽一份心却必不可少。
如今的东宫,已然是油煎火烤的境地,可容不得被人揪出一点对圣上不敬的错。
而宜阳殿中,则在给小皇孙沐浴。
尚服局送来了新制的衣裳,锦缎的吉服,不似成年的皇子龙孙的衣裳那般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