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王妃
雪肤粉腮,香汗淋漓,江婉柔跪跌在洁白的羊绒地毯上,湿漉漉的双眸里一片茫然。
陆奉没有说话,他卸下腰间的弯刀,步履沉稳,朝江婉柔逼近,伸出手。
江婉柔抬头暗觑他的脸色,怯生生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下一刻,身体向前倾倒,江婉柔慌乱中攀上他的脖颈,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很凉。
她忐忑道:“夫君,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陆奉抱着她站稳,反问:“我不能回?”
“当然可以。只是夫君回得突然,妾来不及迎接,没有做到为人妻的本分。”
江婉柔垂着头,低眉顺眼地,握了下陆奉冰凉的手。
她柔声道:“夫君的手好凉啊,妾为您泡一壶茶,暖暖身子。”
她完全没有想到陆奉忽然进来。歌舞低贱,她自嫁进来便谨小慎微,当好国公府的长媳。也是后来生下淮翎和明珠这对儿兄妹后,她怕身段臃肿,又觉地位稳固,才敢在无人时偷偷练上一段儿。
胡旋舞是外邦传来的,腰肢迅速舞动,轻盈如秋日之落叶,又似冬日之飘雪。一曲下来气喘吁吁,需要舞者有足够的力量和柔韧,江婉柔全当强身健体,每次太医诊平安脉,都说她气色好,身体康健。
除了难登大雅之堂,江婉柔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从前她看丽姨娘在小院翩然起舞,那破败的院子都显得亮堂堂的。只是当下轻贱舞姬,陆奉又是这样古板的性子,连戏本儿都不许她看,如今见她私自练这般“不正经”的舞,不知道要怎么“罚”她。
江婉柔苦着小脸,骤然和淮翊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冲洗茶具,取茶、投茶、洗茶、刮沫,江婉柔挽起袖子,手指雪白,长长的指甲涂满艳丽的凤仙花汁,手托青釉彩瓷,看着便是一道景。
她小心翼翼把茶水奉上,低垂眉眼,不敢看陆奉的脸色。
“夫君,请用茶。”
陆奉大马金刀地坐在窗边的梨花榻上,端起喝了一口,放下。
“烫了。”
江婉柔不疑有他,殷勤地又泡了一盏,特意在唇边吹了吹,双手奉上。
陆奉轻抿一口,淡淡道:“火候不对,轻了。”
江婉柔心中疑惑,她这手泡茶的功夫已有五年了,陆奉凶名在外,又曾带兵打仗,曾经她和旁人一样,以为陆奉爱饮酒。
其实不然,陆奉能喝酒,和几杯就醉的江婉柔不同,陆奉筵席上的酒是最烈最醇的。但平时独自在书房或者锦光院,他偏爱喝茶,比如大红袍那种滋味强劲儿的茶,江婉柔尝不出区别,但陆奉爱喝,她便把房里的茶全换成他的口味。
泡茶的手艺同样经过千锤百炼,起先陆奉喝她泡的茶,抿一口就放下,她追问怎么样,陆奉答:“尚可”。
接着道:“让下人来,你不必做。”
她就知道入不得陆大公子口。从茶饼到水温,她一次次精进,他也喝习惯了,虽然不常亲自动手,但她自认这门手艺没有落下。
……
江婉柔迟疑了一下,又认认真真泡第三次茶水,陆奉这回抿都没有抿一口,只抬眸扫了一眼,道:“重了。”
“就那么一指甲盖儿茶饼,哪里会重?”
当了五六年养尊处优的大夫人,把江婉柔的脾气养出来了,她把茶盏重重往桌案上一放,抬眸和陆奉对峙:“我这茶——”
对上男人戏谑的眼神,江婉柔终于反应过来,哪里是茶轻了重了,他就是在戏弄她!
陆奉微挑剑眉,道:“茶尚有欠缺。”
他顿了顿,淡声道:“舞不错。”
江婉柔:“……”
她悄悄挪过去,伸出手指,勾他的衣袖。见他没反应,又得寸进尺地去勾他的手,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几乎靠在陆奉身上。
她掐着嗓子,娇声道:“哎呀,我哪儿会什么舞,午膳吃撑了,随便扭两下,消消食罢了。”
陆奉哼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脸皮也厚。”
江婉柔:“……”
她美眸瞪着他,自暴自弃道:“妾就是擅舞,怎么了?方才是胡旋舞,除了那个,妾还会‘惊鸿’、‘绿夭’、‘霓裳’……妾会的多着呢。”
反正她在陆奉心里就是个“勉强识字”、“不通文墨”,只爱看戏本、话本儿的庸俗妇人,再加个上不得台面
的舞技,齐活儿了。
她从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江婉柔兀自生闷气,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陆奉的闷笑。
他体形高大,轻而易举把她圈在怀里,无奈道:“人不大,气性不小。”
江婉柔看着他,乌黑的眸光充满控诉。正当陆奉以为她要出什么幺蛾子时,她忽然挺了挺胸脯,慢吞吞道:“妾……不小。”
静谧片刻,陆奉忽然放声大笑,胸腔震动,让江婉柔的心也跟着跳了起来。
等陆奉笑够了,江婉柔以为此事就这么混过去时,陆奉忽然道:“习舞一道,终究低贱。”
江婉柔心一下子提起来。
“不过——”
陆奉伸出手,拇指抚过,为她擦拭掉鼻尖晶莹的汗珠。
“——尚可强身健体。你若喜欢,在自家府中随你,万不可显于人前。”
江婉柔诧异地看着陆奉,问:“就这样?”
陆奉重规矩,她以为按他那脾性,就算不罚,也不免言语斥责。她知道陆奉为什么喜爱她,因为她稳重,识大体,能做好他心中满意的“当家主母。”
从来没见过私下练舞的主母。
陆奉回她:“不然?”
难道他能捉住她,打一顿板子?她身娇肉嫩,稍一用力就哼哼唧唧喊疼;稍沉脸色,她就抱怨他凶,越来越娇气。
江婉柔坦然道:“我原以为夫君会看轻于我。”
丽姨娘出身风尘,她四书五经不识,琴棋书画不通,只会些取悦人的手段,连她自己也是偷摸练,不敢让人瞧见。
陆奉笑了笑,赞道:“甚美。”
倘若换一个场景,他定然不允许江婉柔私下练舞,舞姬是供人赏玩的玩意儿,他的妻子怎能自降身份去做那种事?
猝不及防地,在未曾思虑之前,他先见到江婉柔翩然起舞时的模样。女人身穿洁白的里衣,发髻松散,轻盈跃动,举手投足间尽显逸韵幽婉。她的脊背挺直,高高扬起下颌,光线照在她雪白的侧脸上,那一瞬间,陆奉怔住了。
舞姬低贱,她却甚美。
陆奉眼里掩不住的欣赏,倒让江婉柔略有些羞涩,她道:“是我小瞧了夫君。”
也不能怪她,毕竟陆奉出门都要叮嘱一句,让她多看“正经书”,她不知道他在这事儿上这么好说话。
陆奉神色无奈,道:“我让你看,你看了么?”
他为她准备的史书典籍,她恐怕翻都没翻过,他说什么了?像对陆淮翊那样动辄责罚吗?
从前,他对妻子的要求是“贤妻良母”,要她打理好内宅,恭敬夫君,孝顺长辈,生儿育女,他便给她妻子的尊荣。
如今陆奉的底线一降再降,内宅么,她向来做得很好,就算有一天她撒手不管,他派个嬷嬷便是。他在,内宅翻不了天。
长辈有下人伺候,不用她亲自孝敬;如今他们儿女双全,也不需要她再生育。陆奉想了想,他现在对江婉柔只有一条底线:
恪守妇道。
其余的,只要不过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不必与她计较。
***
陆奉的靴子沾着泥土和风雪,把江婉柔刚铺上的羊毛毯子踏出几道污痕。她坐在他坚实的大腿上,勾起他的衣袖,抱怨道:“这么好的毯子,阖府只有一块儿,多可惜啊。”
这是上次她生育淮翎和明珠时,皇帝赏赐给她的。陆奉让她收着,她便没客气地把这些全当私房钱。
陆奉捏了捏她的脸颊,淡道:“出息。”
他看向她松散的发髻,只有一朵牡丹金簪半绾着,问她:“为何不戴凤簪?”
他粗粗扫了一眼单子,皇帝这回手大方,那几支凤簪尚能配她。
江婉柔嗔道:“还说呢,没有由头,圣上赏那么些逾制的东西,妾吓都吓死了,全都锁在库房里,不敢动。”
“正好,我得跟你讨个说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一走就是许多天,外头都说你在抓陈党,抓到了吗?”
“让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江婉柔在他胸前又摸又戳,还想脱掉他的衣袍看,被忍无可忍的陆奉地按住不安分的双手,反剪在身后。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说一件寻常事,“咱们换个宅子住。”
江婉柔不明所以,问道:“为什么呀?国公府地界儿大,风水好,做什么换来换去?高堂尚在,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也不好搬啊。”
陆奉看着江婉柔,“没有旁人,只有你、我和孩子。”
江婉柔想了大半天,骤然睁大双眸,陆奉按着她才没有跳起来。
她惊道:“你是说——”
按陆奉独断的脾性,绝对不可能分家,联想起皇帝送来的逾制赏赐、陆奉的身世,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的夫君是龙子凤孙,是皇子啊!
冲击太大,江婉柔午睡刚醒,忍不住掐了掐手背上皮肉。
疼,不是做梦。
可这……怎么这么玄乎呢?她就睡了一觉,陆奉忽然回来了,摇身一变,变成皇室子孙。那她岂不是成皇家媳妇了?还有淮翊、淮翎和明珠,是不是就是世子郡主了?
江婉柔又掐了自己一下,还是疼。
当年阴差阳错嫁给国公府,已经是不可多得的机遇,没想到还有再往前走一走。
江婉柔双眸亮晶晶,拉住陆奉的衣袖,激动道:“夫君,我能封个什么妃啊,王妃行不行?圣上既然认下了你,肯定不会小气吧?”
江婉雪便是“王妃”,这些年她顶着权臣之妻的名头,看起来风光无限,可在皇室面前也得矮半头,蹲身行礼。
她也要做高高在上的皇妃娘娘了?
陆奉莞尔,他这次外出数日,活捉陈复,按照他与皇帝的约定,到了认祖归宗的时候。
上回皇帝在朝堂上状若无意地说漏嘴,还有那些逾制的赏赐,皆是为此铺垫。皇帝着急认儿子,陆奉却不想当王爷。
恢复身份之时,也是他失去禁龙司权柄的时候。
历朝历代,争权夺利之路向来都是尸骨累累,血流满地。父子相争,兄弟相残,除了皇室尊荣,随之而来的是数不尽的明枪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