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日子还长,徐徐图之罢。
……
陆奉见她情绪低落,他心知原因,却也不能事事依她。
他偏过头,看着窗外零星飘着的小雪,问道:“喜欢赏雪?”
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连示好都这样隐晦。
江婉柔或许没听懂,也许听懂了,不想应他。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窗外望,低声道:“雪有什么好赏,一到冬天,冻得要死。路也滑,不好走。”
贵人们喜欢在冬日煮茶赏雪,赏花作诗,江婉柔从来没有这样的雅兴。冬天很冷,她和姨娘的小院偏远,要走很远才能到秦氏的主院,她天不亮出门给秦氏请安,遇上下雪,鞋子会沾湿,泡的脚趾发白,不小心还会滑几脚,摔得很疼。
如今每逢冬天,她喜欢窝在屋子里,像冬眠的小猫儿一样,炭火将她浑身烘得暖洋洋,再喝上一碗姜茶,于她而言,便知足了。
倘若当初陆奉调查丽姨娘的往事时提上一句,他就该知道江婉柔过去过得是什么日子,只是他的心太大,不在乎,也不过问这些零零碎碎的内宅琐事。
陆国公治家严谨,他从未想到宁安侯内宅不修成那个样子,纵人苛待子女。
被江婉柔不咸不淡地噎一句,陆奉沉默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接话,“没错,冬天不好过,难得你有这份儿心。”
在江婉柔疑惑的目光中,陆奉徐徐道:“我也不喜欢冬天。”
我朝北境临近突厥,每逢冬天,突厥的游骑兵会频繁骚扰我朝边境,抢掠过冬的棉衣和粮食,杀害老弱妇孺。陆奉在战场三年,率幽州军和突厥混战数次,深入敌营,亲自斩下可汗多颉的人头,北境才稍稍平息。
老可汗死了,新的狼崽子逐渐长大。近年北境越发不安稳,要不是禁龙司诸事缠身,皇帝又舍不得,陆奉真想再上战场,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想起当年的快意恩仇,金戈铁马,陆奉语气中透露出浓浓的怀念和向往,江婉柔心中一激灵,忙道:“过去多少年了,提这个做什么。”
“你一个人,又不能掰成两半用。再说了,北境有凌霄在,你不放心别人,还不放心自己的妹夫吗?”
江婉柔的心很小,能保卫城池、庇护百姓的将军有很多个,她的男人却只有一个,她的孩子们还小,离不开父亲。
陆奉下江南那会儿,她紧闭府门,终日提心吊胆,生怕别人来害她。她更不放心陆奉去什么战场了,刀剑无眼,她可不想早早当寡妇!
江婉柔苦口婆心,劝道:“凌霄是你一手提拔出来的,你清楚他的能力。过年那会儿清灵给我来信,说他们一切都好,不要挂念。”
陆清灵是陆家的千金,虽是妾室所出,老夫人却待她亲厚,和秦氏那等主母完全不同。江婉柔当初也看得明白,老夫人并非生性刻薄,只针对她罢了。
陆清灵身为陆国公府唯一的千金,身上有着所有千金小姐的刁蛮与任性,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陆奉这个长兄敬畏有加,既怕又仰慕。当年江婉柔可吃了她不少排头。
幸好,她进门不久,陆清灵也到了出嫁的年纪。江婉柔实在不想应付这个刁蛮的小姑子,千挑万选选中凌霄,出身不高不低,相貌英挺、人品端正,最重要的是——他立志常驻北境。
那会儿老夫人已经软禁佛堂,长嫂如母,她挑的这桩婚事任谁也挑不出错。陆国公选女婿只看人材,不看出身;凌霄是陆奉过命的亲信,舍一个妹妹,亲上加亲,他也乐见其成。
当初江婉柔想得很简单,只想把陆清灵远远嫁出去。毕竟以她的性子,嫁了人也少不得吵闹,留在京城,三五天就得回门吵一通,她一想就头疼。
远远发嫁了,眼不见心不烦,至于陆清灵过得好不好,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事了。得陆国公和陆奉看中,凌霄的品性肯定不差,她没有故意给她选外面花团锦簇,里头一团糟的人家,已是她心慈手软。
人生的境遇奇妙无比,江婉柔没有想到,她竟阴差阳错促成一对佳偶。
凌霄是陆奉带出来的副将,脾性和陆奉一脉相承,竟生生压下了陆清灵的小姐脾气。夫妻俩婚后在京城住了三个月便赶赴北境,中途凌霄回京述职,陆清灵回过门一次。她变了好多,似乎一下子从少女长大了,对江婉柔亲昵热络,十分感激嫂子给她找的“如意郎君。”
女人成婚前后是不同的,成婚前,陆清灵终日黏着长兄,婚后有些话不便和男人说,江婉柔这个温柔、好说话的长嫂便成了她倾诉的对象,逢年过节通个书信,相处地越发亲厚,两个孩子满月,陆清灵不便回来,给兄妹俩送了两箱厚重的大礼。
还有淮翊的吃的药材,有些只生长在寒冷的北境,她在信里随口提了一嘴,陆清灵每年都惦记着,托人送回来。
……
提起陆清灵夫妻,陆奉轻笑,他握住江婉柔的手,喟叹道:“还是你知我。有凌霄在,北境无恙。”
当年的小统领如今已成了威震一方的大都督,陆奉既欣慰又自得。
江婉柔见把他的心思拐回来,心中松了一口气,笑道:“唉,说起这个,我还真想清灵了,不知道今年过年,能不能见到她。”
陆奉挑眉,“最好不要。”
于情,他当然希望见到亲人,于理,如今凌霄身为三军都督,他若回京,说明北境有乱。
对朝廷,对他,都不是好事。
今日闲暇,陆奉难得有兴致把这些事说给江婉柔听,这时,外头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启禀主君。”
常安在门外低头行礼,道:“城南小院有变。”
第58章 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
一片静谧,窗外寒风呼啸,房内的夫妻俩互相对视。
江婉柔低下头,挣脱陆奉的手,轻声道:“夫君去忙罢。”
“正事要紧,不必管妾身和孩子们。”
陆奉眸光
黑沉,问常安:“何事?”
“有陈党的消息。”
江婉柔的余光看见,陆奉神色骤然凝重,他手下的彩釉碗裂开了几道缝隙。
陆奉起身,看向江婉柔,温声道:“你好好歇息,等我回来。”
心中那一点儿酸涩,一瞬间烟消云散。
她并非不识大体的女人,当初江婉雪的存在确实让她膈应了一阵,后来经历产子、坐月子、宁安侯一案,接着准备阖府的过冬事宜,要不是现在常安提起来,她已经完全把她忘了。
她刚才是有些不高兴的,言辞阴阳怪气。一听是正事,心气儿稍微顺了点儿,这会儿陆奉温声细语,让她等他回来,她心里那股气”倏“地一下,悄然散了。
江婉柔把刚解开的大氅又给他披上,陆奉身姿挺拔高大,江婉柔得垫着脚尖给他系带子。
她叮嘱道:“记得撑伞,今天这雪不知道下到几时,晚上天黑路滑,夜路不好走,尽量早些回来。”
陆奉抓住她的手,沉声道:“日后有话直接问我,不必瞎琢磨。”
又琢磨不到点子上,一天天拈酸吃醋,不怕气着自个儿。
他低下头,在江婉柔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江婉柔的脸色瞬间转红,长长的指甲在他精壮的腰身上一掐,嗔道:“不正经。”
陆奉闷哼一声,握紧她的手。江婉柔以为他还想温存一会儿,双颊泛红,含羞地站在他面前。下一瞬,陆奉毫不犹豫地转身,玄色貂皮大氅碰到她的手背,大氅还没有被炭盆烘干,泛着丝丝凉气。
江婉柔怔然看着他背影,他走得不快,却沉稳有力,宛如一座巍峨的高山。
她蓦然想起他下江南的那个清晨,他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去。
江婉柔的心绪骤然低落,心道下次不送他了,眼看着,心里空落落的。
……
天上飘着小雪,没法排戏,江婉柔随手翻了个话本,是个很俗套的故事。一平民小卒和一个绣娘在乱世结为夫妻,战争将起,小卒舍下妻儿参军,屡立战功,最后成为大将军,和妻儿团聚。
这正是江婉柔喜欢看的,合家团圆的戏码,她这回却没有看完。一来书中描述的战争太惨烈,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她不忍心看。二来绣娘和将军情深意重,却因为战争分离数载,书中写绣娘为临行的丈夫准备衣物,她心中酸涩,颇有物伤其类之感。
她蔫蔫儿阖上话本,闲来无事,提笔给陆清灵写了一封家书。又叫金桃过来,吩咐她打听打听“陈王”。
她自出生便是当今圣上一统的太平盛世,陈王距她太过遥远,近来陈党闹得沸沸扬扬,她那嫡姐又和陈王扯上关系,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做完这些,江婉柔心中骤然空虚。府中诸事已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陆奉外出办事,两个小祖宗在睡觉,淮翊在埋头苦读,外头飘零着小雪花,她也懒得出门。
暖烘烘的房间里,香炉里升起袅袅轻烟,江婉柔躺在梨花榻上,身上披了条羊皮小毯,缓缓进入梦乡。
***
陆奉骑快马赶来,身上裹着寒冷的风雪。
江婉雪看见他,眸中迸发出激动的光,连忙迎上来,“你来了。”
陆奉淡淡“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弯刀,自顾坐下。
他道:“常安说,有人联络你,细说。”
江婉雪神色微怔,她缓步走到陆奉身边,为他斟了一盏热茶。
陆奉没有动。
江婉雪低声苦笑,“君持哥哥,你我之间,竟生疏至此吗?”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色小袄,脸色略施粉黛。女要俏,一身孝,这身衣裳衬得她身姿窈窕清瘦,惹人心怜。
她坐到陆奉对面,脊背直挺挺,似乎还是当年高高在上的恭王妃。
她道:“我有些冷。”
陆奉淡声吩咐,“常安,炭。”
他锐利的目光紧盯江婉雪,“继续说。”
江婉雪:“……”
陆奉先前吩咐过,城南小院的吃穿用度,一应满足。江婉雪并不缺炭火。
她今日特意没烧,就是等陆奉来。女人间显而易见的小心思,江婉柔也曾用过。她刚进府的时候步履维艰,下面人阳奉阴违,陆国公治家严谨,倒不敢克扣她的炭火,只是红萝炭中夹杂着略次一等的灰花炭,不暖和,有烟味儿,还烧得快。
江婉柔笑盈盈收下,特意在陆奉回来那一日,院里全换上最低等的灶炭,让陆奉半夜黑沉着脸,命人把管炭火的婆子打好一顿板子。
自此后,不管上头怎样斗法,下面人心中把江婉柔当个正经主子瞧。
……
陆奉的心思不在内宅,但他办案无数,这些小伎俩尚入不得他的眼,端看他愿不愿意接茬儿。
他不接话,江婉雪这出独角戏唱不下去,只能硬着头皮,说陆奉想听的话。
她前段日子受惊,生了场大病,常安找大夫给她瞧,那药有点古怪,一直喝,一直好不利索。
病恹恹呆了几个月,昨日那个大夫又来,小童把方子交给她,她打开一看,里头夹了张纸条,上书:请王妃明夜子时,到后花园一叙。
陆奉取过纸条仔细端详,唇角微勾,对江婉雪道:“甚好。”
当初城南小院迟迟不见动静,皇帝都放弃了,觉得此计不妥,唯独陆奉一意孤行,他笃定能钓出大鱼。
陈王当年尽用不入流的手段,专挑老弱妇孺下手,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在此,陈党能眼睁睁放过?尤其在他将陈复赶到京城后,抄了他江南的老巢,他比平时更需要这笔兵器。
近来京中戒严,陆陆续续抓了不少陈党,陈复却仍旧不见踪迹。血债血偿,陈复一日不死,陆奉就一日睡不安稳。
连江婉雪都察觉出陆奉的好心情,下人把炭盆端上来,悄无声息地退下。江婉雪蜷缩着冻僵的手指,试探道:“君持哥哥,你……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吧?”
上回被刺客吓破了胆,好不容易盼来陆奉,她不敢在再端“清高”的架子,换了一副模样。
江婉雪蹙着秀眉,心有余悸道:“你了解我,我从小就怕黑。那些人穷凶极恶,你若不在,我一个人,万万不敢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