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思缜密,知道张谦禹没有说谎。裴璋先前“大义灭亲”,对宁安侯这个岳父毫不徇私,如今又悄声抹了痕迹,他吃饱了撑的?
陆奉让禁龙司的人详查,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架不住禁龙司手眼通天,查出一桩陈年旧事。
宁安侯确实曾向陈王献美若干,有一位美人天姿国色,甚得陈王喜爱。
后来陈王跃下城墙,除了南逃的陈复,他的妻妾子嗣皆被皇帝屠戮殆尽,在兵荒马乱中,无人知晓,皇宫里少了一位美人。
那位美人被宁安侯趁乱接出,藏于后院,恰巧,正是终日深居简出的丽姨娘。
……
陆奉得到密报,命人把当年的蛛丝马迹抹去,同日,苏州粮税总督张谦禹在狱中暴毙而亡。
宁安侯怀着怎样的心情献美,又为何把人接回来,多年前的曲折恩怨,陆奉没有心思探究,好在江婉柔年纪小,算算时间,绝对不可能是陈王的子嗣。
陆奉唯一好奇的是,裴璋为何要那样做?经过南下之行,他对他有些了解。无疑,裴璋是个好官,外圆内方,看着温润无害,实则内里刚直,不是徇私之人。
他对他的岳父宁安侯不假辞色,费劲心机替宁安侯的妾室遮掩……无外乎陆奉多想,实在说不通。
他叫来放在府里的探子,问:“夫人呢,近来如何?”
探子一五一十禀报江婉柔近来的踪迹,江婉柔最近除了回一趟宁安侯府,其余日子足不出户,在院子里管家事、哄孩子,很容易就把江婉柔和裴璋见过的事,和盘托出。
江婉柔不知道,其实今日陆奉并不繁忙,他早晨得到消息,下午和晚上在禁龙司亲自上手,审讯了整整一天犯人,失手捏碎了三个水匪、两个江洋大盗的头骨,才回府中。
……
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韵味。陆奉深深看着江婉柔,她戴着他为她打造的赤金头面,身穿金缕衣,成熟丰满的身段艳丽多情,一身雪白的皮肉如羊脂般细滑。
她很美。
但这种美只能困于深宅,让他独自欣赏。她是他一个人的,旁人休想沾染,多看一眼都要将眼珠子挖下来!
在江婉柔忐忑的目光中,陆奉道:“三个孩子的娘了,见人得知道分寸。”
江婉柔不明所以,但她隐约猜测,陆奉在为她见裴璋一事不满。
天地良心,只是隔着帘子说了几句话,她们甚至没有对上一面,陆奉这脾气来得也太古怪了!
如果在几年前,江婉柔估计会捏着鼻子认下,跟陆奉这样的人相处,最好顺着他来,不要忤逆顶嘴,让自己好过点。
如今地位稳固了,脾气也渐渐养大了。江婉柔委屈道:“夫君这话好没道理!你倒是说说,我何时不知道分寸了!”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隔着帘子和外男说几句而已,就是让最古板的老学究来,也挑不出她的理。
她好好等着他回来,他倒好,一来就给她甩脸子,她就是个泥人了?
江婉柔自以为行得正,坐得直,她抬头看向陆奉,铿锵道:“请夫君明示。”
陆奉不说话了。
丽姨娘是她的生母,他知道她对丽姨娘感情有多深。如今陈王人人喊打,他那位岳母多年来深居简出,宁安侯主动请辞,必然不想让人知道其中内情。
他命人把痕迹彻底抹去,这件事就当不存在。否则翻出旧账,她、丽姨娘,整个宁安侯府,都将处于风口浪尖,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他也不愿意她为此烦扰伤怀。
陆奉说不出个所以然,江婉柔的腰板儿挺得更直了,条理清晰道:“夫君曾经说过,说永远信我。如今我不过隔着帘子和外男说了两句话,夫君便怀疑我。你的信任,也不过如此。”
“胡说八道。”
陆奉皱着眉反驳,“我没有不信你。”
江婉柔的目光看向他,“那夫君如今在做什么?难道你真信我那疯疯癫癫的五姐,说什么前世夫妻?”
“先不说那事多可笑,就算是真的,又能怎样?前朝的剑尚且不能斩本朝的官,夫君今世娶了我,还能管到前世的我头上?”
“未免太荒谬了!”
江婉柔知道,五姐那套疯话在陆奉心中始终留着一根刺,与其让陆奉疑神疑鬼,不如趁机拔除,一劳永逸。
江婉柔当真了解陆奉,他生性多疑,得知裴璋如此行事,先怀疑裴璋觊觎人妻,又暗自想到了那疯妇的胡言乱语。
冬天还没有来,他不能验证那堪称荒谬的话,按她所言,妻子前世所谓的“丈夫,是裴璋,偏偏裴璋对她不清白。
即使他不信鬼神转世之说,也情难自抑地受到了影响。
……
江婉柔目光灼灼,“夫君,你说话啊。”
陆奉手中一顿,微叹了口气,道:“话都让你说了,我说什么。”
他本来也不是兴师问罪的,裴璋或许心思不纯,终究没做真正出格的事,他是个肱骨之才。
连裴璋他都只是警告,更别提江婉柔,他知道她有多无辜。
妻子被人觊觎,却无处发泄,陆奉气儿不顺,脸色自然不好看。
江婉柔最擅长打蛇随棍上,见陆奉口风稍软,她便开始硬了。
她低下头,手中扣着衣袖上的暗纹,委屈道:“今日夫君送了妾这样好看的头面,妾心欢喜,特意盛装打扮,给你看。”
“这头面好沉,压得妾脖子疼,等到这么晚。夫君倒好,一回来就冷着脸,因为一件捕风捉影的小事,怀疑妾的忠贞。”
“怀翊刚过完五岁生辰,两个小祖宗还没断奶,要不是有三个孩子在,妾真想一根白绫——以死明志了。”
江婉柔眉眼低垂,微微侧身,露出半张艳丽又无辜的美人面,从陆奉的角度看,柔弱又可怜。
江婉柔越说越难过,用衣袖掩面,要多委屈有委屈,陆奉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神色愈发复杂。
“做戏做全套。”
他一言难尽,道:“好歹挤两滴眼泪出来。”
干打雷,不下雨,做戏都这么敷衍了么?
江婉柔:“……”
她放下掩面的袖子,赌气道:“反正妾就是委屈!”
委屈就要说出来!如今不是在那破落的小院了,有人愿意听她的委屈。
陆奉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以后少看些戏本。”
好的不学,净会市井泼妇那一套,一哭二闹三上吊,偏偏他还真拿她没办法。
陆奉摇摇头,他抬起手,拔江婉柔头上的金钗,江婉柔头皮一痛,捂着发髻痛呼出声。
顶着江婉柔湿漉漉控诉的目光,陆奉平静道:“不是重?
给你卸下来。”
江婉柔嗔道:“哪儿能用蛮力啊,这套头面做工精致,里头有钩刺。”
陆奉:“来人——”
“别——”
江婉柔及时叫住他,她这身衣裳是专程避着人换的,太紧了,即使是翠珠金桃,她也有些羞涩。
在陆奉眼里,下人便是为主人所用,和桌椅杯盏并无区别,他不能理解江婉柔的羞涩,倒也没有勉强她。
他猛然起身,江婉柔吓得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眼睁睁看着陆奉走向床榻。
她装模做样地扭了两下,嘴上嚷嚷,“不要,今日妾身子不舒服,伺候不了……”
陆奉把她放到了床榻旁边的妆奁前。
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江婉柔脸色青一会儿白一会儿。陆奉站在她身后,铜镜照不到他的全貌,只能看到用兽面腰带包裹的、劲瘦的腰身。
他道:“你说,我给你卸。”
***
翌日江婉柔在辰时醒来,翠珠吃了一惊,问夫人怎么早醒。
往日夜晚和陆奉胡闹,现在陆奉不要她伺候穿衣,她一般睡日中方醒,翠珠习惯了,现在她的早膳正在温着,还不能入口。
江婉柔免了翠珠的请罪,她也没想到,昨日特意装扮一通,两人折腾到深夜——仅仅卸下那一套头面。
怪她,昨晚不该一时赌气,非要折腾他。结果也坑了自己,他那一双手,习惯了拿刀握剑,手劲儿奇大,把她的金钗生生掰断两根,她心疼好久。
江婉柔的目光投向妆奁,上面端端正正摆放着那套折腾两人一宿的头面,光线顺着窗户洒下,发冠上头的珍珠和红宝石交相辉映,流光溢彩,华贵又美丽。
她叹了口气,道:“请几个匠人过来,看能不能修。”
宁安侯一案迅速解决,江婉柔不知内情,心中卸下一桩心事,轻松多了。自从那日偶遇裴璋,她很少出门,养身、管家、还要照看三个孩子,另有闲暇,让府中的戏班子排了几出新戏,消磨时光。
自从和陆奉说开了他的身世,周妙音便由陆奉接手,不知陆奉是何打算,竟把周妙音留在了小佛堂,看着比之前老实不少,如今见了她会恭恭敬敬喊声“夫人”。她没有多问,她既把这烫手的山芋撒开了,便不会再接回来。
江婉柔现在对“陆奉是皇子”这个事实,还没有多大的感触。除却起初知道秘密的惊恐,摊开秘密的忐忑,如今说开了,她的生活、陆奉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变化,她就守着她的一亩三分地,好好过日子。
转眼到了十月末,今年的冬天来地很早,也格外冷。江婉柔提前换上厚厚的袄子,给陆奉做好护膝,给陆府上下几百口人多添了一身棉衣。正在准备采买过冬的炭火时,忽然传来一个消息。
帝王今年的迎冬祭祀,没有带任何一个皇子、王爷,仅让陆奉伴驾。
一时间,陆府站到了风口浪尖。
第56章 雷霆雨露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既是圣上的旨意,我等听从吩咐便是。”
花厅里烧着暖烘烘的铜炭盆,江婉柔放下账本,悠悠道:“大爷得圣上看中,是大爷的本事,更是我陆府的荣光,两位弟妹犯什么嘀咕?”
江婉柔穿了一件香色的圆领提花缎面小袄,下配一条宝蓝色的下裙,衣领和袖口缀着一圈毛绒绒的洁白兔毛,手腕上套着剔透的碧玉手镯和金镯子,随着她一动,叮叮作响。
姚金玉看着她闲适的模样,摇动手中的绣花团扇,道:“话虽如此,可这荣宠也太盛了,过犹不及,我等心里难安呐。”
她试探地问:“外面如今什么传闻都有,长嫂……您好歹说句话,让我和二嫂,心里有个章程。”
江婉柔睨着她,笑道:“三弟妹说说,外头什么传言?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皇帝对陆奉恩宠太过,现在暗中传出流言,说皇帝这是“捧杀”,盛极之后,寒刀已经架在颈侧。
此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从陆奉自江南归来,皇帝对禁龙司的态度越发微妙,接连几个大案绕过禁龙司,直接交给刑部和大理寺。
禁龙司本为帝王耳目,所有的权力来自帝王的宠信,满朝文武,谁也不想头上吊着把利刃。见皇帝态度暧昧,有人开始琢磨,莫非圣上有废禁龙司之意?
前朝皇帝昏庸无道,官员蠹国害民,皇帝观前朝亡国之感,在开国之初设“禁龙司”,监察百官。如今风清气正,反观禁龙司以严刑酷法著称,本末倒置,这个机构如今的确没有存在的必要。
人心浮动之时,帝王迎冬祭祀,身边只带陆奉。这等殊荣,连当年的恭王也不曾有过。皇帝一冷一热,有人道禁龙司盛宠依旧,也有人道这是帝王心术,养虎遗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