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为你念戏本。”
陆奉神色凝重,似乎在对待什么朝政大事,“作为交换,你现在,起来走走。”
江婉柔狐疑地看着他的脸色,试探地问道:“那、那我想听……拜月亭。”
她壮着胆子道:“我上回看完了前三折,夫君给我念第四折,行吗?”
“可以。“
陆奉面不改色,朝她伸出手掌,“来。”
江婉柔的双手如白玉柔荑,润如羊脂,放在陆奉麦色的大掌上,显得格外娇小。
陆奉半揽着她的腰身,缓步走在院中的亭台水榭上,池子里锦鲤游荡,鱼尾摆动,泛起一圈圈涟漪。
江婉柔笑道:“夫君,你看,这几只鱼儿肚皮圆滚滚,真是喜人。”
陆奉的手臂强劲有力,在身后托着她,让江婉柔格外安心。平时一个人的时候,即使水榭旁有护栏,她也很少在水边走动,就怕脚底一个打滑,失足落了下去。她本就小心谨慎,如今肚子大了,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她半分都不敢大意。
陆奉顺着她的目光往下扫,只是几尾小鱼,并无特别之处。
他道:“你若喜欢,我叫人送些过来。”
江婉柔笑了笑,“不必了,凡事过犹不及,我这池子养这些鱼儿刚刚好,再添,地方就不够了。”
陆奉自然地接过话头,道:“把池子往外拓宽几分,即可。”
“可什么可?夫君真爱说笑。”
江婉柔不禁莞尔,耐着性子向他解释,“有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池子和整个院子的格局相应,池子动了,院子怎么办呢?”
陆奉扫视一周,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这院子,是小了些。“
他道:“等孩子生下来,把边墙打通,前后扩上一扩,你住得也舒坦些。”
江婉柔:“……”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男人的心思,有时也是难以琢磨呢。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打算此时和陆奉掰扯这个。她指向池中一尾浅蓝色的锦鲤,扯开话题,“夫君可知,那是什么?”
陆奉面露不解,依然回道:“鱼。”
“是‘浅黄’”。
江婉柔柔声道:“你看,它的脊背是蓝色的,鳞片是白色的,腹部和鳍是赤色的,名字却叫‘浅黄’,是不是很有意思?”
“还有那只,是丹顶锦鲤。”
江婉柔挺着肚子,小腿又肿,走得并不快,说话间也不自觉放轻了语调。
“它的身体是白色的,头上却有一个丹色图案,犹如丹顶鹤一般,很漂亮。”
“石头缝里的那只是衣鲤,看,它游过来了……”
江婉柔缓缓道来,自她管家得心应手后,日渐得闲,便摆弄起住的地方。睁眼就是这一亩三分地,总得自己看着舒坦不是?如今锦光院的一草一木,皆有她的影子。
她说着,陆奉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江婉柔心中觉得惊奇。自从她嫁给他,男主外、女主内,他从不会把外面的事带到内宅,她想跟他说点什么,他只道:“你做主即可。”
他终日早出晚归,如今想来,夫妻之间的亲近,竟只在床榻之上。
这回她身怀有孕,没法子干那事儿,而他的腿要敷膏药,两人对坐闲谈,比以往多了一丝温情。可他懂得那样多,她下棋下不过他,他念的兵书她似懂非懂,他讲山海辽阔,讲大漠孤烟,她只有瞪眼惊叹的份儿。
尽管他并未轻视鄙薄,她心里却有股轻微的失落,仿佛在陆奉跟前矮了一截。
如今她发现,原来博古通今的陆指挥使竟也有不通晓的东西,尽管只是池塘中微不足道的几尾小鱼,也让她心中底气倍增。
她并非一无是处,也无须妄自菲薄。
江婉柔说得高兴,比平时还多走了两圈,走得累了,坐在秋千旁的交椅上,嗔道:“我今日走得多,夫君今晚只给我念一折戏,我亏本了。”
她只是说笑,他答应给她念戏本已经让她大为诧异。他那样的人,江婉柔实在想象不出,陆奉面容冷峻,薄唇念出“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无分离,教俺两口早得团圆。”时的样子。
心中觉得好笑,又有丝隐隐地期待。
她掌心轻柔地抚着肚子,心道:日后这样的日子怕是难寻,托了你的福,让咱娘俩儿也闹他一回。
江婉柔不是为难自己的人,如今她褪下了珠钗华服,穿着宽松但舒适的襦裙,浓密的乌发仅用一根木簪斜绾在耳后。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侧脸上,整个人仿佛笼着一层金光。
陆奉定定看着她,竟一时看得痴迷。
他想起来自远方的传教士,上供所谓的“圣母”图,那画极为逼真,却袒胸露乳,不堪入目,实在不成体统。
传教士信誓旦旦,说那是“神母“,身上有“母性和神□□织的圣光”,被圣上怒斥不知所谓,以御前失仪为名,杖责三十大板,赶出京城。
如今他忽然觉得,圣上似乎错怪了那些蓝眼睛的家伙。
他伸手抚摸她的发丝,道:“待晚间,我再为你作一副画罢。”
***
江婉柔觉得她仿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陆奉这个男人,真有本事把缠绵悱恻的戏本儿念得正气凛然,那王瑞兰仿佛不是跟蒋世隆结为夫妻,更像是歃血为盟拜把子,好好的一出戏,被他念得索然无味。
他又迷上了为自己作画。
之前那些闺房情趣,两人打过赌,论玩儿骰子或者下棋,只要她能赢他一次,他便还予她一副,如今一副没讨回来,又被他摆弄着,做出许多难以启齿的姿态。
最令江婉柔羞涩难当的是,他那时看她的眼神灼热,却不只是单纯的色欲,夹杂着惊叹,欣赏,痴迷,让她心神摇曳,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有时她自己都感到疑惑,她嫁人后身量长开了,外加日日的燕窝补品,她本身就算不上当下“纤细”的美人。如今更是身子笨重,怎样的天仙,任她身怀六甲,模样也美不到哪儿去,她难道是什么狐仙转世,引得他如此痴迷?
……
总之,除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恼,江婉柔日子过得十分顺心。上回担忧淮翊被人带坏,结果儿子果真去书肆看了一整天的书,只是不知道他怎么和裴璋遇到了一起。
江婉柔心中五味杂陈,除却她和江婉莹的龃龉,裴璋的才学确实无可指摘。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也想淮翊和裴璋多亲近,熏陶一番“状元之气”。
淮翊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她不好直接问他,闲聊之中告诉了陆奉。
陆奉惊奇:“你还会与人不和?”
江婉柔:“……”
所幸陆奉没那个闲心细问缘由,他宽慰道:“裴璋此人……不会为内宅所困,你且放心。
”
他在陆淮翊身边放了不少暗探,对于陆淮翊和裴璋相识,他早已知晓。陆淮翊近来的字愈发飘洒俊逸,也瞒不过陆奉的眼睛。
除了课业上对陆淮翊严格,陆奉其他方面对他十分放任,只让人盯紧了,没出手管。
不论裴璋是何用意,这个人情他记下了,并在某一日的早朝上,还给了他。
金銮殿上,一众文臣武将正笏垂绅,列于两侧,为去江南剿匪的人选争执不休。
圣上即位二十余年,除了每年冬,突厥一些流民骚扰我朝边境,可谓四海升平。无重大功绩,寻常官员想升官,只有慢慢熬着,等上峰退下来,和一众同僚争破头,才能争到一个机会。
好不容易出了个在圣上跟前挂名的江南水匪,那剿的是匪么?是明晃晃的政绩!且江南富庶,朝中各部都想分一杯羹,皆上表陈词,愿为代天子南巡,万死不辞。
禁龙司近来在为恭王一案收尾,此事与陆奉无关。在听到“裴璋“的名字时,他微微一顿,出列道:
“臣以为裴侍郎能谋善断,沉机观变,可堪大任。”
因陆奉官职的特殊,他一般很少开口,他说话意味着有人要倒霉,文武百官盼他最好是个哑巴。这是陆奉第一次举荐人,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哦?陆爱卿也觉得裴卿能干?”
皇帝饶有兴趣地问,在人前,他很少叫陆奉的字,只唤爱卿。
陆奉敛眉,淡淡道:“青州知府得以平反,裴侍郎当居首功。”
“唔,你不说,朕险些把这事忘了。”
皇帝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疲惫,“还未给裴卿封赏,是朕之过。”
裴璋当即上前一步,躬身道:“臣为圣上分忧,不敢居功。”
皇帝又陆续问了裴璋几句话,裴璋皆对答如流,后面的事便水到渠成。皇帝很爽快地下令,命裴侍郎为巡按御史,赐尚方宝剑,代天子南巡,剿灭水患,整饬吏治,安抚万民。
裴璋仅用三年从胶州升至京都,且进了有实权的吏部,如今侍郎的椅子还没坐热,现下又成了钦差御史,升得如此之快,百官下朝时眼都是红的。
“陆大人,请留步。”
裴璋好不容易从同僚的贺喜声中挣脱,他追上陆奉,朝他拱了拱手,道:“方才多谢陆大人,为下官美言。”
“客气。”
陆奉淡道:“裴大人有本事入了圣上的眼,在殿上能言善辩,机敏应对,非我之功。”
裴璋笑了笑,没有再说自谦的话,他道:“陆大人这是要去禁龙司?下官恰好顺路,不若一同?”
陆奉挑眉,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一番,许久。
他道:“请。”
第29章 真心难寻
两人并肩而行,一个威严冷峻,一个温润如玉,所过之处,街上姑娘媳妇们纷纷羞红了脸。
裴璋徐徐道:“听闻江南好风景,此次南巡,趁机见识一番江南水色。陆大人以为如何?”
陆奉黑眸沉沉,一语道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要微服进江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陆大人。”
裴璋苦笑一声,“江南水匪如此猖獗,当地官员却毫无作为,恐怕内里早已勾结。”
圣旨中“剿灭水患”后紧跟着一句“整饬吏治”,圣上估计对此心知肚明。
“不止。”
陆奉淡道:“圣上疑心官匪勾结,而且是京官。”
皇帝最终选定裴璋为钦差御史,自然不单单因为陆奉的一句举荐。水匪历朝未曾断绝,却从未如此嚣张过,竟敢截杀进京赶考的举子。
他们凭得是什么?我泱泱大朝,兵强马壮,一堆不成气候的匪徒,他们有何依仗而不惧呢?
除非他们有高官相护。
皇帝想得更深,惊疑除了江南官场,上面还有京官与之勾结,满朝文武中,裴璋除却资历尚浅,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论出身,他是科举选拔出来的天子门生,清清白白;论能力,他三年便从胶州升上来,了解地方官场的弯弯道道,而且他进京不久,和京中势力没有牵连。皇帝早看中了他,迟迟不决,是因为惜才。
他是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年纪轻轻入了阁,就算不揽这个差事,按部就班走,将来的前途也不会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