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伸手将她拉起来:“爱妃,不是你的问题,朕只是有些腻了,你就搬到冷宫住去吧,正好给后宫腾腾地儿,选些新人进来。”
丽妃跪在地上呜咽不语,哭得悲恸。
景历帝行事乖张,无人能把握得住他的想法,她最终落得这么个下场,至少命还在,也不知该喜该悲。
贺宴舟心下沉寂,与生俱来的悲悯之心使他垂眸沉默着,在皇帝跟前做事的每个人,都应提防着自己会有这一天。
朱遇清自认应该肩负起为皇上分忧的责任,他躬身提议道:“皇上,听闻西域美人众多,不如问伊犁王要一批美人进京,供皇上挑选一批新人入后宫。”
景历帝浑浊地眼眸短暂亮了一瞬:“此法甚妙。”
贺宴舟不动声色地垂着手,本想闭口不言,却始终跨不过心底那道坎。
他的心不容许自己闭口不言。
他从柱子后头站出来,拱手铿锵顿挫道:“皇上,不可,西域路途遥远,这一趟若要走下来,必定耗费巨大,如今北方正起战事,京外百姓还闹着饥荒,今冬必定过得艰难,如何再抠出余钱余粮来做成此事?”
景历帝挠着头,有些不高兴,如何抠出余钱余粮来,是他们这些臣子应该操心的事,为何各个都来为难他。
他身为皇帝,想纳几个妃子都不行吗。
皇帝不说话,贺宴舟便一直站在大殿中央,两方僵持着。
朱遇清瞥了贺宴舟一眼,道:“皇上,国库里没钱,那就想办法赚些钱,听闻贺大人与王庭阳这段日子从各个官员家里搜刮了不少钱粮出来,不如先用来救了皇上的急。”
贺宴舟一双眼死死盯着朱遇清:“那是用来救济灾民的钱粮。”
朱遇清对着高台上的帝王昂首道:“皇上是天子,天子的需求就是百姓的需求,相信那些灾民会体谅的,贺大人,你别忘了你是在为谁做事。”
贺宴舟捏紧了拳,直至指甲嵌进了掌心,他总算知道姑姑手心里时而出现的伤是如何来的了。
隐忍到了极致。
朱遇清下颌处还有一片青紫色尚未消去,贺宴舟盯着那处,巴不得再挥一拳上去。
景历帝仍旧是一言不发,他喜欢看他们俩为他的事情争吵,并且,争吵到最后,他的事情一定要办成,不管用什么方式。
所以,目前来看,景历帝选择站朱遇清这头。
但他万万不能开口说出:“那就不要救济灾民了”这样的话来。
这也是为什么,朱家明明是朝廷和江山的蛀虫,景历帝也愿意养着他们一家。
瞧瞧现在朱遇清卖力为他争论的样子,真是好极了。
所有不好听的话都有人替他说。
再瞧瞧贺家这位,看来贺卿已经忍得很辛苦了,却仍是一副义正言辞的严厉样子,皇上有时候看他,觉得他可爱极了。
贺宴舟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无论多么义正言辞地争,结果都是改变不了的。
其实他知道,他在开口之前就知道。
可他仍旧要一句一句地直抒胸臆,试图说服朱遇清以及在高台上装聋的帝王。
“灾年出反民,朱遇清,我就问你,你承担得起这样的后果吗?”
景历帝捏了捏眉心:“好了,此事容后再议,朱遇清,既然是你提的主意,那你就给朕想想办法,如何搞些钱来,好把西域的美女运过来。”
朱遇清被派了这么个任务在身,也不急,安安心心领了命。
贺宴舟为人正派,在官场也是光明磊落,从不搞玩弄权术的那一套。
又怎么会知道,朱遇清自与裴清寂联手以来,今日不过是下了第一步棋,他还有的是后招。
“贺大人,听闻你近日与秦家那位姑姑走得近,莫非是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肮脏心思吧。”
原本已经听朝事听得有些心烦的景历帝此时也振奋起来,眼眸都亮了亮:“哦,贺大人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说出来让朕也听听。”
贺宴舟一身正气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倒是将一双眼狠狠瞪着朱遇清。
朱遇清道:“皇上还不知道吧,贺大人前两次醉酒伤人闹事,原不是为了秦家大小姐,而是为了秦家大小姐的姑姑!啧啧啧,真是没想到啊,贺大人明面上是在与秦家大小姐议亲,私底下竟与秦家姑姑暗通款曲,这不伦不义的事情,真亏你贺大人做得出。”
角落的几位阁员听得偷摸瞪大了眼,看着光滑的地面,不敢说话,唯有张斯伯神情动了动,瞥了贺宴舟一眼。
朱遇清挺直了胸膛,今日誓要将贺宴舟连同贺家踩进泥里再裹上一身腥才好。
贺宴舟也不解释,朱遇清话说得难听,他虽不全然认同,但现在急着撇清自己与姑姑的关系,绝不是君子做法,他做的事情,自有公理评判,岂是朱遇清三言两语就能将他污蔑的。
况且,贺宴舟做了的事情,他迟早要认下的,他站在大殿中央,端的是光明磊落,一身正气。
景历帝却是越听越皱眉,对着朱遇清道:“朱遇清,你可不要乱说话,朕还当你真有什么趣事可讲,你说的这些,朕一个字都不信,倒是你,品德真是坏到极致了,朕宁愿相信你与秦家那姑奶奶有染,也绝不会相信贺卿与秦家姑奶奶有染。”
朱遇清着急地看向皇上,真是有嘴说不清:“皇上,臣说的句句属实,不信您将秦相宜叫来当面对峙……”
贺宴舟瞬间将厉眼扫向他。
景历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快闭上你那张臭嘴吧。”
大殿上站着的两人,一个贺宴舟,一个朱遇清,孰好孰坏皇帝能分不清吗?
真不知道朱遇清那脑子是怎么长的,这么离谱的事情也能往贺卿身上安,要斗也别整这么蠢的斗法。
角落里站着的几位阁员,一声不吭的,都默默点了点头,皇上说的是,贺大人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唯有一直默默盯着贺宴舟的张斯伯,只有他注意到了,一直挺直腰背无惧无畏站着的贺大人,何时猛然将一双温润眉目变成想杀人的厉眸,瞪向朱遇清。
是在朱遇清提到“秦相宜”三个字的时候。
张斯伯心中五味杂陈,看来,朱遇清说的事情是真的。
皇帝甩了甩衣袖走了,似是对朱遇清很不满的样子。
贺宴舟往殿外退的时候,径直走到朱遇清的面前,狠狠撞了他的肩膀后离开。
朱遇清一双眸子阴狠极了,他快步走到贺宴舟面前拦住他。
“贺宴舟,你以为这件事情能一直瞒下去吗,我迟早有一天要在皇上面前揭开你虚伪的真面目。”
二人在殿门前站定,谁也不让着谁。
贺宴舟侧头看了眼天光,申时快过了。
“让开。”
朱遇清偏不让:“莫非你现在又急着去见她?贺宴舟,你可真无耻,我一定会抓到你的把柄。”
贺宴舟直直站着,忽然换了个站姿,他双手抱在胸前,挑了挑眉:“朱遇清,你除了会在皇上跟前告我状,还会做什么?你觉得皇上会是仁义道德的拥护者吗?”皇上比他还要无耻得多。
又怎么会为了他和姑姑的事情惩罚他。
朱遇清怔了怔,又道:“就算皇上不说什么,顶着天下百姓的嘴,他也不得不做些什么,更何况还有你贺家辛辛苦苦维持了几百年的清流名声,即将毁于你手,贺宴舟,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忌惮吗?”
贺宴舟迎着夕阳撒过来的光,半张脸隐于黑暗,他那一丝不苟的用玉冠束起来的马尾辫忽然垂了一束在额前,他的嘴角缓缓勾起,眼神晦暗下来,凑近朱遇清耳边,嗓音带着些邪气:“要是那样的话,大不了,我贺家举家堕落,跟你朱家一样,做奸臣,不就行了?我贺家要是做了奸臣,你猜这朝堂上还有没有你朱家的位置?”
“你,你,你……”朱遇清拿手指着他,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贺宴舟斜眸看了他最后一眼,嗤笑着走了。
第35章 第 35 章
从太和殿走到司珍房的这一路, 贺宴舟已经走过很多遍了,心情时而雀跃、时而酸涩。
他此时却在想,自己和姑姑的事情, 莫非,真就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吗?
在他心里, 他从敬她到慕她的这个过程中, 从没有过怀疑自己的时候, 一切都是细水长流,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的情不自禁,是必然发生的结果。
只是恰好在他认识她之初, 她是姑姑。
“相宜。”
他走到司珍房, 这里的众人都还未曾离开, 在做下值前最后的工作。
他喊得坚定又任性,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他。
萧司珍走到门前默默关上了门:“贺大人,我们还没到下值时间, 你先到一旁去等着。”
随后“砰”的一声将他隔之门外。
可那句“相宜”已经喊出来了,秦相宜垂着头干活,她听见了。
萧司珍默默走到她身后,扶额无语。
“喂,你男人是不是疯了。”
萧司珍小声说道。
秦相宜放下手镯,叹了声气, 无奈道:“他还是个小孩子, 你跟他计较什么。”
萧云意望了望四周:“你让大家怎么想呀。”
现在就连那句“相宜, 贺大人可真有孝心, 与你家侄女都退婚了还每日来接你”都夸不出口了,谁知道现在大家心里在琢磨些什么事呢。
秦相宜望着窗外的背影, 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就算有人现在就去问他,是不是跟我……,他也会回答:是的。萧司珍,我是没有资格要他说谎的。”
秦相宜不仅懂他,还会尊重他的所有想法,贺宴舟本就不该为什么事情而遮遮掩掩的。
每次他们一同回到将军府,她坐在轿子里不愿意出来,而他只能无奈先一步离开的时候,她心疼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他该有多不情愿做这件事情啊。
也因此,就算他短短一句“相宜”,已经足够引起司珍房内的多种猜测,她也不怪他。
萧云意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一句:“你就惯着他吧。”
而贺宴舟此时却已经在心底下定了决心,无论祖父答应他的事情办不办得成,他都要办成这件事。
众目睽睽之下,一声“相宜”喊得并不冲动,被人察觉到又怎样呢,他一向行得端坐得正,就算今日皇上真的信了朱遇清的话,他也不怕。
可祖父说的话,他也还记在心里,万事他只能自己扛,万不能拖着整个家族一起。
他既不想辜负家族,更不愿辜负相宜,他就那样堂而皇之地站着,一面是正派得无懈可击的贺御史,一面又将自己的情义明明白白摊开来,叫人遐想。
申时已过,酉时已至,司珍房众人陆陆续续收拾离去,秦相宜慢吞吞地,又成了最后走出来的一个,身后坠着个千松。
“姑姑。”
秦相宜看着他,一脸无奈:“现在又知道叫姑姑了。”
贺宴舟又凑上去,嗓音沉沉,叫了她一声:“相宜……”
尾音拖得很长,带着些缱绻。
秦相宜无奈摇了摇头,眼眸在他眉眼间流转,伸手拉起了他的手,握在手里,轻轻蹭了蹭,又用指尖在他手心挠了挠。
将情人间的浓情蜜意表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