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懊恼也没用, 李承钰只想着快些找到仪君, 将人带回去好好医治。
冯安说车身碎裂开后人就被那个少年送到医馆去了,妥帖倒是妥帖, 但小小医馆怎能与御医相比?
显然,傅允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让仆从拿着他的鱼符去务本坊悄悄请上官家的大夫了。
这样也不必惊动宫中,医术也能得到保证了。
眼下是要去将人带回来,听说人就已经从医馆出来了, 还昏睡着,被带到了一个叫做长福的小客栈里,二人打听好了方位,策马而去。
夜风呼啸而过,吹得李承钰的颈侧发冷,但他压根注意不到,耳畔还回想着方才一番拉扯过后,傅公娓娓道来的话。
长叹声中透着疲惫与释怀。
“是某钻牛角尖了,告诉世子也无妨,都随世子裁夺,只愿世子听完后能全一全小女的颜面,莫要四散就好。”
“仪君每次上路,每隔时日便会寄回一封信,既是为了将沿途的琐事说与某听,也是为了报平安。”
“后来第二封信没有按时到达,某也以为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毕竟这事以前也不是没有,但后来,一连七八日都没有等来信件,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说到这,清瘦的男人话语声有些低迷,让听着话的李承钰有些心惊肉跳。
“然后呢?”
李承钰当时问得急切,心里阵阵打鼓。
“估摸着那时仪君应该到了江州地界,毕竟年年都是这个路线,某遣人追了上去,最后在江州的一处野山上发现了些端倪。”
“那里还留着碎得七零八落的马车残片,周遭的乱石上隐隐有干涸的血迹,悬崖边上甚至还挂着香云纱的碎片,那是仪君平日最爱穿的衣料了。”
“但那里一具尸身都没有,想来都是被丢在了悬崖下那条湍急的河流中,被冲走了。”
“我不信我的女儿就那么死了,我一直怀抱希望在寻觅,可到如今还是一无所获。”
李承钰犹记得傅公说最后一句话时的痛心疾首,如风中残叶。
“傅公勿忧,现在仪君还活着,一切都好。”
只这一句,如春风化雨,扫去了秋日的萧瑟。
……
云桑这一次的梦境尤为冗长,但清晰而明确,再没有什么含糊遮掩了。
她是个生在长安,长在长安的姑娘。
娘亲在生她时血崩而亡,她被爹爹抚养长大,呵护备至。
她有一个妹妹,是二叔家的,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不错。
五岁时,她被选为熙宁公主伴读,进宫与诸多皇亲国戚一起读书,举目四望皆是皇子龙孙,抬头低头尽是勋贵子弟。
那时爹爹不放心自己,每每上下学都要接送自己,尽管政务再多。
爹爹虽不是个奢靡享乐的官员,但给她的都是最好的,吃穿所用皆是最好,从不会因为自己习性简朴便让她落在长安其他官家千金后面。
长安贵女皆要学习琴棋书画,插花、焚香、点茶这等上流风雅之事,爹爹也没有要求过,只在读书上会时不时教导,因为爹爹说读书不是男子独有的,只是眼下的世道女子读了书也没法像男子一样考取功名,为官治世,但书可明理明智,使人明彻通达。
纵然爹爹由着她性子,她也不会因为自己让爹爹丢了颜面。
身处这样的圈子,时常避免不了这些风雅技艺,若什么都不会,只当个躺平的咸鱼,是会让爹爹被人说嘴,笑话爹爹养出了一个小草包的。
爹爹何其出众的才子,为官上又是赞誉无数,她怎么能扯爹爹的后腿呢。
因而,除了读书上用心外,她在其他方面也没少下功夫,都做得不错。
时长安人喜奏琵琶,她却兴致缺缺,由着喜好选了月琴,倒也学得有模有样。
随着长大,她初绽芳华,引得长安无数勋贵人家前来说媒提亲。
彼时她才十四岁,爹爹一直以闺女还小,晚几年再说亲,其实她知道,爹爹只是没瞧上那些个人家的儿郎,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都不配她罢了。
但很快,爹爹便等来了一个他觉得好的儿郎,那人她也认得,正是同她一道在皇宫读书的一位皇孙,英王家的世子,李承钰。
爹爹对他赞不绝口,她也觉得对方看起来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儿郎,既然爹爹如此看好他,那她自然也是没有什么不愿的,没有丝毫犹豫就点头。
从那以后,她
便有了一个未婚夫,一个满长安都赞誉的如玉郎君。
再然后,十七岁初春,她照例去蜀地替亡母祭祀外祖,行至走过多次的山岭,遇到了一伙山匪。
说是山匪,但云桑知道他们压根不是,他们不图钱财,只是单纯来刺杀她的。
对方为杀她下了血本,傅家护卫终究不敌,她趁乱被逼下了悬崖,落入悬崖前,她拼命扯下了为首之人的面巾,想着到了地府也要知道是什么人要害她性命。
结果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二婶那个看起来同样憨厚的弟弟,蒋琥。
再然后,她的世界便陷入一片寂静与黑暗。
再次睁开眼,茫然无措的她遇上了江见,那个如山间野草般无拘的少年。
她想起来了,她是傅仪君,是英王世子李承钰的未婚妻。
但同时,她也是云桑,是与江见许诺过终身的娘子。
……
傅允和李承钰披着夜色匆匆赶到了那个叫做长福的小客栈,神色严肃又激动。
这个时辰,各家店铺都打烊了,这间小客栈也是如此,两扇门闭得紧紧的。
但这并不能阻拦傅允两人,也不犹豫,迈步过去就敲门,动作虽不粗蛮,但频率足够焦灼。
“开门!”
吹了一路的风,加上心里火气旺,傅允嗓音有些发哑。
“来了~”
连着敲了好一阵,里面传来了刻意压低的应声,想必是怕吵着客栈里已经歇息的客人。
“对不住,本舍今日已经客满了,麻烦客人还是换一家客舍投宿吧。”
门刚开了个缝隙,就是小伙计赔着笑的话语,毕竟房间满了,这钱他们想赚也赚不到了。
背着光,伙计没看清来人的面容,也没看清来人身上三品众臣才有资格所服的紫袍。
傅允刚得知女儿的消息,哪里有空闲回去换衣裳,飞一般就过来了,只希望世子说的都是真的,他要立刻带囡囡回去。
“某不住宿,只找人,十分要紧,还望店家行个方便。”
就算是十万火急,傅允仍旧没有毫无礼数地强闯进去,而是温和地询问。
就连身后跟着一道来的李承钰都差点没忍住直接踏进去,一看傅公如此端肃,也只好耐心立着。
小伙计对这话有些为难,这大夜里的,找人这事若动静大些,不知要惊动多少客人。
况且被找的客人与眼前人什么关系都尚未搞清,若是一桩麻烦事可就糟了。
小伙计打起精神,将手里的烛台往前端了端,刚想再推拒一番让明日白天过来,倏然间看清了眼前人周身的打扮。
印着雀衔瑞草的锦缎紫袍,腰间金玉革带中别着一只象牙笏,脚蹬乌皮六合靴,虽没瞧见该有的金鱼袋,但这样的装束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长安这地界,如果有人不知死活地冒充三品大员,那只能说他活腻歪了。
刚要说出口的话噎在了嗓子眼里,裹着寒气的秋夜中,小伙计额上凝了一层薄汗,也没空擦,整个人都局促了起来。
“还请上官进屋稍待,我去将我们东家请出来。”
今日很巧,东家恰巧睡在后院,小伙计一下便有了主心骨,将房门打开,让贵客进门。
紧接着小伙计就看到后面还有一人,是个年轻的公子,一瞧眉眼,顿时将人认出来了。
他虽是一介庶民,但也是在长安生长了十多年的光景,总有能瞧见权贵的时候。
这位英王世子,便是他曾经于长街上见过的,眉眼俊俏,通身都散发着矜贵。
“快去。”
不等他发愣,就听那位上官发了话,小伙计急忙去后院叫人了。
两人耐心地等着,毕竟客栈再小也有几十间房,若是没有指引,他们一时间也不知人在哪,总不能一间间去翻找。
不一会,长福客栈的东家草草披着衣裳就来了,远远瞧见两位贵客就开始作揖,神色惊惶开口:“不知上官入夜前来所为何事?”
胡掌柜只听了一耳朵是来找人的,其余一概不知。
傅允又将话重复了一边,还补充了一番女儿的外貌,这让胡掌柜立即就知道是谁了。
“可是今日午后受了伤的那位姑娘?”
“正是,可否告知她人在哪一间?”
胡掌柜来不及思索什么,只带着些犹豫回话道:“这是客人的隐私,小人本不应告知的,不知上官所为何事?”
看出了东家的担忧,傅允声音沉稳有力,多年为官的气场也让人不自觉听从。
“掌柜放心,不是来寻麻烦的,也不会惊扰你家客人,某与那客人认识,还请行个方便!”
因为急切,傅允不自觉加重了语气,胡掌柜听了也不敢再犹豫,咬了咬牙道:“请跟小人来。”
既然上官都这样说了,他再拦着岂不是故意作对,胡掌柜是个俗人,自是不敢跟人家犟的。
一路领着人上楼,来到了那对小夫妻的门前,胡掌柜不远不近地候着,以防有什么变故。
到了门前,傅允和李承钰两人都有种近乡情怯的情绪,尤其是傅允,敲门时指尖都在发颤。
房间里,江见千辛万苦,用尽了所有法子将药汁哺进去,自己的嘴还没擦干净,就听见外头敲门声。
仔细听,正是自己这一间。
今日的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从娘子受伤到现在,江见分身乏术,只能先一心扑在救治娘子一件事上,待他空出了手,他定会将始作俑者揪出来,千刀万剐。
但前提是他得亲眼看着娘子醒过来,要不然根本放心不下。
出事时,江见将人从碎裂的马车中抱出来,下意识就想去找上官朔,但走到一半想起上官那人已然醉醺醺地,还要去洞房,江见觉得不大妥当,扭头打听了城中医术好的医官,也不管路人多不多,直接轻功赶了过去。
那大夫是个上了年纪的,瞧着十分老道,瞧见他抱着人进来,先前的杂活也不干了,甚至不用他开口说,就跑过来救治了。
不管怎样,这态度让火急火燎的江见心里极安稳。
那屈姓的老大夫说那一下虽是出了些血,但好在不严重,反而将脑袋中的淤血散了大半。
老大夫先是细致轻柔地将云桑额上的伤清理包扎了一下,又施针将最后一点淤血清了出去,开了好些内服外敷的药,等人脉象平稳了些才让江见带回去。
这是江见生平第一次熬药,一步步按着大夫的交代,所幸江见是个擅长庖厨的,虽是头一次也不在话下。
忙了好半天,药也喂了下去,江见打算去算算账,把那个活腻了的人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