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走到第七层,元虚舟踏上去,回身看着元汐桐紧跟着踱上来,脸上带着一丝不甘。
她究竟在不甘什么?
他不找招呼地过来,又打断了她什么?
内心的不满一寸一寸上浮,元虚舟的脸色也愈发沉郁。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五指收紧。
再也没有耐心一级一级往上爬,他拉着她瞬行至第九层的神官长读书室。禁制无声解开,又悄然收拢,将少女的惊呼声吞没。
藏书室内尚未掌灯,四下一片昏黑。
元汐桐被人抵在墙后,双手亦被死死扣住,动弹不得。鼻尖挤进男子身上好闻的香味,他俯首,分明是怒极的样子,说话的语气却带着笑:“原本我并不是为昨夜之事而来,不过,阿羽是在怪哥哥……打扰到你了,是吗?”
男子的呼吸很近,融融地晕在她脸上。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攻击性吓得忘了挣扎,心砰砰地跳着,在黑暗中寻找他的眼。
额头却突然被抵住。
是元虚舟的额头触了上来,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压低:“若不是我来这么早,也不会意外发现,原来在这神宫之内,除我之外,妹妹还有想要利用的人。”
面对公孙皓时,元汐桐当然不是真心在笑。
但他这个妹妹,自小便是任性到不会对无关之人假以辞色的性子。当她装出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时,必定是对人有所求。
“我没有……”元汐桐摇头否认,但话说到一半又理亏地吞回去。
她原打算说自己没有想利用公孙皓,她和公孙皓之间坦荡得很。但这不就是变相承认自己在利用元虚舟吗?
虽然这的确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但老实承认却太伤人。
说不出来,她下意识别过脸,下巴却被元虚舟强制掰回来。
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看到他眼底情绪浓黑,有极深的孤独积淀在内。她看懂了,因此舍不得移开。
“你打算怎么让公孙皓心甘情愿地被你利用?”他问。
没等到她的回答,他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然后闭着眼睛凑过来。在她略显惊惧的目光中,缓缓低头。
“是要像那天晚上亲我一样,也去亲他吗?”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话说出口时,四目都有些怔愣。被他强行掰过下巴的元汐桐,珠钗随着扭头的动作大幅度摇曳,细碎的声响如同花枝在喃喃轻语。
不安和缭乱在黑暗中发酵,缠得人喘不过气来,下一刻就要乱了方寸。
也许早就已经乱了。
在元虚舟退开之后,非但没有松开钳住她下巴的手,反而伸出一指,用指腹压在她唇上来回摩挲时,就已经完全乱了套。
“还是说——”
他的手指移向她的耳垂,五指张开将她的脑袋掌住。掌心热得像在冒火,将她整左只耳朵都包裹进去,于是元汐桐半边脸都像被架在火上烤。
“要更深一点?”
第33章 元汐桐对元虚舟来说,是……
元汐桐对元虚舟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天定的神官长,呼风印加身。既是荣耀,亦是枷锁。
他拥有的东西那么多,究其根本,因他本人而来的寥寥无几,只有血缘带来的羁绊才是真实的。
父亲、远在天矩山的母亲,还有,与他共同流淌着父亲血液的妹妹。
可笑的是,原本他以为牢不可分的羁绊,到头来也终究不属于他。
他不是秦王亲生的孩子。
这是他在升任神官的前不久才知道的事实。他的母亲,九凤族的公主,在被赐婚给秦王之前,就有了情郎。
那个男人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蹊跷。
除了给母亲腹中留下一块肉,便什么都没留下。
秦王对此心知肚明,可他心善,不愿因此给九凤国招致灾祸,便假意与母亲奉旨成婚,生下孩子之后才找了个机会和离。
原本他是要被母亲带回九凤国抚养的,但呼风印的存在,却让他从此失去自由,只能以未来神官之名,待在适合他的位置,留在大歧。
孑然一身,与虚名相伴才是他的归宿。
虚舟、虚舟。
玄瞻大神官将他赐名为“虚舟”,既期盼他今后能深藏若虚,为天道所佑,又提醒他一切皆如镜花水月,切莫心生虚妄。
用心可谓良苦。
可惜他,哪一条都没做到。
落星神宫,从建立起就代表着世间礼法。
他们奉行的并非扬善,而是除恶,最大限度地维护世间的秩序。
因涉及到神宫秘辛,故极少有人知晓,呼风印带来的枷锁,并非只是象征意义上的那尊神官长之位,更多在于字面意思上的,流淌在经脉里的枷锁。
每一任被呼风印选中的孩子,在获得无上力量的同时,亦须承受这份力量的反噬。步入幽夜象之后,每逢太白蚀昴时,周身灵力便会顺着经脉倒流。三魂七魄尽乱,每一寸骨血都像被一刀一刀地凌迟,整整三天,身心皆坠阴司。
太白食昴周期为八年,所以这种反噬,每八年会发作一次。
境界越高,受到的反噬越强。
管弦阁杜撰的话本子,总喜欢将携带呼风印的神官长散尽修为一事归咎于情爱,世人也多偏好这种风花雪月的故事。
但能成为神官长的人,哪个是省油的灯?若以佛门相比,他们便是只杀不度的金刚,怎么可能单纯因为情爱舍身,抛下权力顶峰的一切?
世间万物皆有法则,凡胎-肉-体若想孕育逆天神力,必须经受逆天之苦。
他们能熬过第一个八年,第二个八年,可当境界越来越高之后呢?随之而来的反噬越来越强,幻痛残留在经脉中,在此后的无数个日夜里,都会被折磨得不得安宁。
很长一段时间内,落星神宫的神官长,过而立之年后几乎都是走火入魔的状态。
唯有,散尽修为可解。
管弦阁编写的痴男怨女的故事,或许实有发生过一两桩,但更多的,是神宫为掩盖真相而放出的消息。
数百年来,坐上神官长之位的前辈们都试图找到方法来破解呼风印带来的反噬,可惜都是治标不治本。
最有效的,当属百年前,玄瞻大神官的师尊根据上古时期留存的古籍《神超无象》而创的心法——无象心经。
此心经上半本有清心荡秽、洗涤灵源之效,神宫内人人皆可修习,但下半本,才是真正的无象心经,只有携带呼风印的大神官才能修习。
无象心经可以最大限度地缓解经脉倒流带来的反噬,只是,正如之前所说,世间万物皆有法则。这一次,从呼风印的反噬中逃脱出来,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太上忘情。
坐在大神官的位置上,真正的变成一尊瑞气腾腾的摆设。
如此说来,这样的代价,对大多数人来说,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损失。
元虚舟第一次被呼风印反噬,是在五年前,离开帝都的马车上。
他在演武场当着天子与朝臣的面,将邢夙的臂膀砍断后,被关了两个月禁闭。
硝烟渐起的帝都,各方势力都在拉扯。
大歧天子深谙制衡之术,作为未来神官长的元虚舟不仅仅是他最喜爱的侄子,还是敲打皇后及长公主一脉,以及威慑以邢磊为首的朝臣的利器。
但再受宠的棋子,终归也只是棋子。
锋角猛露,罔顾君威。
天子心中亦是震怒。
臣利立而主利灭(注2),在元虚舟该当如何处置上,无论是哪方势力占据上风,于天子而言都不满意。
整整两个月,天子都没有给出任何态度,就这么将此事搁置着,中间隔了个极为清冷的年。
元虚舟还是代罪之身,过年都被关着不准踏出房门。他自幼聪慧,自然明白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无关他本身。
他掐着时间点向天子自请流放,天子方才松了态度,降旨以昭天下,堵悠悠众口。
风口浪尖的两个月,元汐桐没有来看过元虚舟一次。
颜夫人告诉他,元汐桐本就才生出灵根,境界不稳,又因目睹邢夙被断臂,急火攻心,当场晕倒。秦王府深陷舆论漩涡,人多嘴杂,所以她与秦王商议过后,连夜将她送至了郊外的庄子里静养。
这是对的。
明哲保身是对的。
他的阿羽很聪明,也很心狠。这样即使他不在帝都,也无需担心她会被流言所累,受人欺辱。
天子诏令公布之际,恰逢太白食昴的特殊时期,玄瞻大神官亲入帝都,欲将元虚舟护送回他的母族天矩山。
早春时节,清晨的草面上全是霜,呼吸时牙齿咯咯作响,四面都透着寒意。但刺骨寒意很快被激愤的人群所驱散。
元虚舟的流放地在天矩山,他的母族。
自罚三杯一般的好去处,虽给足了九凤国的面子,但此举却无异于将元虚舟架在火上烤。
察觉天子真正用意的镇国将军邢磊,早早便差人聚集了城中百姓,在元虚舟出城之日将秦王府团团围住。不为别的,只为将这位未来大神官的名声踩落谷底,再不翻身。
是推波助澜,亦是泄愤。
饱含憎恶的痛骂翻越高高的院墙,落在大门后,秦王府众的耳中。
府内仆役深知小王爷的为人,与人理论的本事早已娴熟,闻言本打算开门对骂,却被元虚舟抬手制止。
十五岁的少年,还在长身体,本就如抽条的柳枝般清清瘦瘦,现下轮廓看着更是锋利苍白。这两月以来,他虽处于足不出户,被严加看管的状态,但他耳目、神识皆在。
故意要直面骂声,他并未将那些声音屏蔽。
反正,听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无所谓到,即使骂声此起彼伏地蹦到他眼前,他也能面无表情,置身事外,如同别人口中所描述的那般,像个真正的孽障。
秦王和颜夫人送他到门口,原打算跟着他一起出城,却被元虚舟婉拒。
“已经够给父王添麻烦了,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就好。”
秦王这段时日,为元虚舟之事奔走游说,眼窝都深了许多。闻言他摇了摇头,拍着元虚舟的肩膀道:“做儿子的不就是来讨债的,你去神宫之后,还能找爹爹讨几次债?这次是爹爹没本事,还是你娘亲出面,圣上才同意让你回天矩山暂避风头。”
元汐桐在庄子里静养,没有到场送行。颜夫人主动解释:“阿羽她……身体还未恢复。”
“嗯,我知道,”元虚舟点点头,“这种场景,我也不愿让妹妹看见。”
“我会写信回来的,等妹妹身体好些了,劳烦颜夫人将信交给妹妹。”他说。
该交待的皆已经交待,玄瞻大神官在一旁示意时辰已到,该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