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也没担心他会被哪个“妖女”勾走,就算他被勾走……
捏着书的手紧了紧,她发现自己没办法继续往下想。
生长大歧皇室,她自小就明白人分三六九等。一切加诸在元虚舟身上的荣耀,全因他身上的呼风印而起。她完全无法去想,失去了修为的元虚舟会是什么模样。
而书精的声音还在继续:“凡俗无知,终身不悟。事实证明,将玄瞻养在尘世,体验过人生八苦之后,再一步一步去凡情,脱俗气,净人欲,绝名利[注]……这样的道走下来,的确是成效显著。轮到虚舟时,便也延续了这个法子。”
道法自然,有些事情,只有亲身体会过,才能真正参悟。
“可凡世的羁绊一旦产生,又如何能真正保证断干净呢?”元汐桐还是有些不解。
书精晃晃悠悠的身体在空中一顿,意味不明地说道:“该断的时候,由不得他们不断。”
说罢,竟像是再也不想与她多说,直接就这样消失在她面前。
这让元汐桐满腔的疑问堵在胸口,直到她提着食盒去了膳堂,也没完全消化。
算了,还是吃饭重要。
看起来只有六层的食盒,因施了咒术,内里却容量巨大。她照例一次性打包了三天的吃食,在膳堂厨子略显异样的目光中,淡定转身,却意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不算太熟的人。
公孙皓。
昨日她在衣柜中听元虚舟说,公孙家的人运送了灵兽来神宫。她那时倒是没想到,来的会是公孙皓。这人在神宫也和在宗学时做派差不多,处处都讲究得很。
锦衣玉扇,眉目疏朗,身后齐刷刷跟着六个她求而不得的星傀。其中两个替他提食盒,两个替他开路,还有两个随侍在旁,等候听差……
比神官出行派头还大。
丢人现眼。
元汐桐轻嗤一声,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内心对此无比嫉妒。
半熟不熟最是尴尬。
她自认为和公孙皓没什么旧好叙,便装作没看见似的,目不斜视地提着食盒直往外走。
可星官膳堂不比旁边修士膳堂热闹喧腾,人总共没几个。早在元汐桐看到公孙皓之前,他就已经看见了她。
女星官的服侍虽统一,但也没哪个人像她那样连发都束不好,更别说她脸上那股标志性的,憋着一股气似的矜傲。
以前他就经常觉得,她时时都在憋着一股气,脾气硬扎扎的。元虚舟离开帝都之后,她更是浑身尖刺,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该上前自讨没趣吗?
公孙皓犹豫着,脚步却不自觉朝她挪过去。
“汐桐郡主。”
眼见着膳堂大门近在眼前,却突然出现一条拦路虎。元汐桐迫不得己抬起头,演技拙略地做出惊讶的模样:“公孙公子……为何会带着六个星傀在神宫晃?”
糟糕,不小心把真实想法暴露了。
公孙皓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来她语气中的揶揄。
同窗这么多年,他在元汐桐这里吃瘪的次数堪比爷爷养的那只毕方咬他的次数。
最近的一次,是大半月之前,浮极山秋狩。
明明她是遇到了帮手,碰上了个什么“天子亲卫”,带着她躲过了地图。结果她却……仔细回想和她的那段对话,她也没承认是她自己的本事,但就是贱兮兮地,在变着法子耍他……
想起这些事,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我过来给神宫运送灵兽,”他深吸一口气,简短回答,目光扫过元汐桐手上施了咒术的食盒,状似无意地问道:“汐桐郡主,这……一个人吃得完吗?”
前几日他见到她时也是这样,六层的食盒,一手提了一个,食量简直惊人。
即使元汐桐对于自己食欲变大一事看得很开,但她也是个好面子的姑娘。听见向来不怎么对盘的少年这么直接地问出这种问题,心里也不大高兴,好似她形容有多粗鄙似的。
更何况,她心里有鬼,一想到这份食欲究竟因何产生,又伴随着何物而驱使着她在昨夜做出了一想起就头疼的错事,再开口时语气也带了些烦躁:“我就算是样样都只尝一口,然后通通都浪费掉,用的也不是你公孙皓的钱!”
气冲冲地走出几步,她又停下来,回头强调道:“还有,在这里别叫我郡主,叫我星官就行。”
故意提醒她是走后门进来的是吧?
讽刺谁呢他!
炮仗一样的姑娘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留下公孙皓一个人杵在原地,面色如同乌云压境。
不是,他哪里又得罪她了?
他发誓!下次他要再凑到她面前自讨没趣,他就是狗!
但他没想到当狗的日子来得这么快。
不过两个时辰而已,他就拿着公孙家紧急送来的卷轴,来到藏书阁,黑着脸将元汐桐叫出来,开门见山地问她:“你跟我爷爷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专程要我将这个转交于你?”
第27章 我替哥哥上药吧。
公孙皓踏足藏书阁时,元汐桐正准备下工。
另外两个星官已经先行离开,而她因为惦记着待会儿要去的地方,无端在这里拖延起了时间。
午时在膳堂她像被公孙皓踩着了尾巴,毫不客气地挤兑了他一番,这会儿冷静下来,看到他这张脸,她也没几分好脸色。
虽然她的气已经消了。
然而还没等她出言询问他究竟有何贵干,他便别别扭扭地递过来一个密封卷轴,黑着脸质问道:“你跟我爷爷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专程要我将这个转交于你?”
元汐桐听得莫名其妙。
笑话,她和他爷爷能扯上什么关系?
不过,若是能让公孙皓多受些摧残,她也不介意吊一下他的胃口。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很装腔作势地接过他手里的卷轴,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慢慢吞吞地,示意他先解开卷轴上的禁制。
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模样其实很俊俏,甚至像这样一张脸由黑转红,在午后西斜的光线下,也依旧是俊俏的。
这人身上世家子的毛病不少,但总地来讲还算善良热心,身边朋友一大堆。在宗学教室坐着时,元汐桐无须回头,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沾沾自喜的得意。无疑他是受欢迎的,这种哪里都能享受到的好待遇助长了他的气焰,明里暗里地也巴望过元汐桐能进入他的圈子。
只可惜方法不对,他面对元汐桐时,总有一种笨拙的莽撞,偶尔说出口的话在她听来堪称刻薄。
而元汐桐独来独往惯了,元虚舟离开帝都之后,更无意与一群幼稚小鬼拉帮结派。
因此即使二人前后桌数年,公孙皓这座不太稳定的火炉也没能照化元汐桐这座冰山。
浮空小岛凉风习习,少年咬牙的动作很明显,但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极为无奈地乖乖伸过手,照她说的做。
他想起了,跟随卷轴一齐送过来的,爷爷的口信。
离家数天,这老头一点没管过他死活,好不容易等来的口信,却是……却是要他一切听从元汐桐的差遣。
这让他怎么不多想!
思绪跳跃的少年甚至毫无边际地想到,这老头是不是问也没问过他的意见,就给他找了个孙媳妇儿。
可是元汐桐,她可是星官。
星官是……不能嫁娶的吧?
究竟能不能啊?
他闷着脑袋,看着元汐桐将卷轴打开,抽出内里物件之前,她瞥他一眼,他竟有些慌乱地躲闪了一下。在原地呆立了一阵,又欲盖弥彰地将目光移回去。
那厢元汐桐已经从卷轴中抽出了一片紫色羽毛。
凤羽?
公孙皓愣了愣。
凤分五种,多赤者凤,多青者鸾,多黄者鹓雏,多紫者鸑鷟,多白者鸿鹄(注)。光凭单色羽毛,没法轻易判断究竟是出自什么凤族。
察觉到公孙皓略带疑惑的目光,元汐桐并未第一时间解答,而是试探道:“你没打开看过?”
“笑话!”他有些应激,高声否认,“我才不会做那么没品的事!”
“哦,没有就没有嘛。”
相比于他这副一惊一乍的样子,元汐桐表现得堪称淡定。她当然知道公孙皓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毕竟同窗这么多年,基本的品性还是略知一二的。
况且,娘亲既然选择用此法来联系她,自然有娘亲的道理。
来神宫之前,娘亲便嘱咐她秦王府已经被盯上,从府中进出的任何信笺皆有暴露的风险,再加上神宫范围之内禁制特殊,用妖族的方式无法传信。
因此只说让她等,她自会想法子联系她。
当了多年领主的大妖,即使是妖脉尽断,培植势力的手段也非常人能比。
这封卷轴来得及时,元汐桐断定娘亲应当同她一样,在昨夜感应到了另外一件灵器的存在。
羽毛上的附言跳进元汐桐的掌心,化作几行金光闪闪的小字。
“夫物芸芸,各归其根;一月之内,速战速决。”
日头又往西倾斜了许多,照在元汐桐的脸上。
那羽毛上究竟写了什么,公孙皓没看出端倪,他只看出来她的面庞不如方才精神饱满。
正思索着该说些什么缓解一下气氛,元汐桐却静静地将那片羽毛收起,冷不丁说道:“分我两个星傀吧。”
“啊……啊?”
*
元汐桐带着两个新得来的星傀回了自己院落。
这几日她光顾着查探灵器的下落,忘了分出点精力再复制几个星傀过来照料自己的日常起居。但时间久了也没觉得不自在,就这样既来之则安之地住下。
现下得了新的劳动力,心情也松快了一些。
虽然公孙皓在听说她没有星傀时,神色很复杂地内涵了一句:我原以为你兄长将你弄到神宫来是要让你享福的。
享福?
元汐桐暗哂一声,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他。
两个星傀十分心灵手巧,她从帝都带过来的华贵花树头簪,又重新簪上了她的发髻。镜子里的姑娘,有着一张清新明丽的脸,眉眼肤底虽仍旧带着未脱的稚色,却因承担了太多本该是大人来承担的东西,而失去了这个年纪该有的伶俐。
秋风穿堂而过,她走向屋后露台,望着远处凝神。
无数浮空小岛挤在空中,视线也变得狭窄。她的神识穿梭过去,瞧见太微神殿的琉璃顶隐在瑞霭祥云中,孤零零又碧沉沉。
星官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胀,翻飞间似在心慌,又似在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