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婉瑛流着泪愤恨地想,他从来便是这样的人,想要的一定要得到,哪怕用尽一切卑劣手段。温柔不过是他伪装自己的面具,目的是夺取她的心。一旦事情不如他的意,他就会撕下面具,暴露他野兽一般的天然凶性。果然,对着她,他还是用上了更管用的威胁。
明明,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可是,心脏为什么这么疼呢?就像是有人拿钝刀子割肉,疼得她喘不上气,眼泪不停地流。
身体被他紧紧桎梏着,就像一个牢笼,他贴在她耳边,用低沉的声音诱哄:“活着很累么?那便交给朕罢。如果你不知每日吃什么,做什么,朕来替你决定。朕会拉住你,不让你掉下去,小九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活着就可以了。”
他为什么会认为活着是一件容易的事呢?对于婉瑛来说,光是呼吸就很艰难了,过往的回忆不肯放过她,这双手,沾了太多人命,她每日都在罪恶感中煎熬,夜里总有亡魂入梦,向她索命。
她在这世上犹如飘萍,什么也不属于她,就连这条具身体,也不属于她。
可他的话却执着地灌入她的耳朵,向她揭示残忍的事实:“为什么需要亲人呢?他们又不爱你,这个世上,只有朕爱你。”
“别说了……”
“不喜欢听?真话都是难听的。”
他轻轻地抱住她,与她耳鬓厮磨:“如果你没有亲人就活不下去,那便将朕当做你的亲人罢。无论是兄长,父亲,还是夫君,都可以,朕不在意。”
“我不要……”婉瑛哭着说。
可到头来,她的身边还是只剩他留下,就如当年那只香囊,在别人都嫌弃嘲笑时,只有他珍而重之地佩戴在腰上,这么多年都不曾摘下。
她的心意,唯有他会珍惜,她这个人,唯有他会认真对待,偏偏是他,偏偏是这个她曾经惧怕憎恨的人。
“好好活着,小九。”
他吻了吻她的发鬓,温柔地恐吓:“如果你不想那么多人为你陪葬的话。”
*
十一月初,圣驾启程回京。
各族都在拔营,准备迁往冬季牧场,营地里人来人往,一片忙乱光景。
敕勒川昨夜下了一场大雪,白雪覆盖着浅浅的草皮,海东青在铅灰色的天际盘旋,加重了离别的伤感气氛。
毡帐里,姬芸握着婉瑛的手,眼圈泛红:“这一别,又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了。”
婉瑛坐在椅子上,脚边放着火盆,腿上还盖着厚厚的白狐狸毛皮子,她垂着眸,一言不发。
姬芸看在眼里,有些失落,却什么也没说,只笑着拍拍她的手背。
“小九,你……多保重。”
话音刚落,姬珩撩帐走进来,携来一身清冷雪气,看着相顾无言的二人,他问:“说完了么?该走了。”
姬芸点点头,本想奉劝他几句,让他日后对小九好些,可看他进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在火盆前烤火,等双手烤暖和了,这才将椅子上的人一把抱起,又不免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婉瑛被抱上了马车,她的腿伤还不至于严重到无法走路的程度,但姬珩却怕她乱跑乱动,骨头愈合不好,便不许她下地走路,去哪儿都抱着她。
激昂的鼓乐声中,天子车驾回銮,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塞外各族青年在族长们的带领下骑上马背,一路相送到数十里之外。
直到吕坚远远跑来,奉天子旨意,劝他们不必再送,他们才翻身下马,以最尊贵的礼节,目送这位伟大的天可汗,四海草原之共主离开敕勒川。
山道狭窄,长长的队伍转过一处山坳,那面象征着大楚天子的纛旗便彻底看不见,唯余雪地上留下杂乱的马蹄印。
外面下着鹅毛大雪,马车里却温暖如春,这马车宽敞得能摆下一张榻,如同一座移动的宫殿,但只坐了姬珩和婉瑛两个人。
眼下二人一个在翻书,一个捧着手炉静静发呆,过了半晌,婉瑛忽偏过头去,将脸冲着车壁。
没过多久,背后就传来男人淡淡的嗓音:“哭什么?”
婉瑛转过脸来,果然是满面泪痕。
她不由得有些讶异,他不是在看书么,怎么都能发现她哭了?
姬珩放下手中的书,将她一把捞过来,抱在腿上,温柔地询问:“后悔没多跟小十六说几句话了?”
“……”
婉瑛咬住下唇,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她想起离去前,姬芸依依不舍的眼神,就觉得心头万分愧疚。
本该同她好好告别的,哪怕是道声珍重呢?下次再见,就不知何年何月了。可她说不出来,嗓子干涩,如生了锈一般,光是想到开口说话,就已经开始感到累了。
如果她是姬芸,该有多失望啊?
“没关系。”
姬珩打开她紧握的掌心,抹去她的眼泪。
“不想开口就不说,小十六不会怪你的。”
不知为何,他就像会读心术一样,总是能一眼看破她那些未说出口的心事。
婉瑛闷闷地垂着头,忽然道:“我好奇怪。”
“怎么会?”姬珩摇头道,“不奇怪。”
“骗人。”
婉瑛抬起头,泪水再度涌出来。
她就是很奇怪,就像亲弟弟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可她从没有问起过这事,还有那日她看见小顺子一瘸一拐地走路,她也什么都没有问。
好像自从那夜被他揭穿想死的念头后,她就隐约开始不对劲了,像是生了场怪病,精神总是感到疲惫,对什么都恹恹的,提不起劲来,动不动就想哭,有时只是坐着,眼泪就掉下来,连春晓如今都怕与她说话了,担心哪句话不对就惹她落泪。
其实婉瑛也厌恶这样的自己,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一边自我厌弃,一边又不可避免地陷入坏情绪里,就像身不由己地落入沼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束手无策。
心情变得沮丧之际,一只大手轻轻地托起她的下巴,姬珩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柔声说道:“小九只是不开心而已。”
只是这样简单一句话,下陷却突然停止了,就像那晚他说的那样,我会拉住你,不让你掉下去。
第63章 喜脉
离开玉京也不过才二三个月,回来却恍如隔世。
慕昀虽死,可那个扎针人偶始终是姬珩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只要想起便胆寒。
为了防止他还留有什么符箓、泥人之类的魔器邪物,姬珩派人将他的住所掀了个底朝天,连整个承恩宫也被掘地三尺,要不是年前才发了几场水灾,不好大兴土木,他甚至想将承恩宫拆了重建。
最后虽然什么都没搜出来,但他还是请护国寺的高僧们过来诵经驱邪,连做了三日法事。
即便清理干净了,他也不敢再让婉瑛住在那里,怕招惹上晦气,所以婉瑛再次搬入了澄心堂,就连她留在承恩宫的所有衣物、被褥也被烧了,全部重新置办。
冬去春来,随着天气的回暖,婉瑛的状态也在逐渐好转,虽然她依然有心情低落,不想说话的时刻,但在姬珩的开解下,这种消沉情绪不会持续太久。
他对她越来越温柔,抽出很多时间来陪伴她,教她下棋,带她去御苑散步。
有时婉瑛懒得动弹,就躺在那张躺椅上,闭目养神。
在屋子里捂了一个冬天,她的肤色愈发苍白,是那种不见血色的白。
姬珩守在旁边,耐心地劝她:“去罢,御苑里的花都开了,你不想去看看吗?”
婉瑛不想。
花有什么好看的呢?最多开一季,迟早是要凋谢的,最后还会腐烂成泥。
她不想动,不想出门,只想就这么睡过去。
可架不住他一直在耳边絮叨,她最终还是被半哄半劝地强拉出门去。
婉瑛如今不喜出门的原因有一半是不想见生人,她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一定很奇怪。好在从澄心堂到御苑的这一路上,她都没遇见什么人,就算偶尔在宫道上碰见了经过的宫女太监,他们也会迅速地转身,面对宫墙而站。
婉瑛腿伤才好,久不活动,气力不支,没走多远便有些喘不上气,鬓发被渗出的汗珠打湿。
姬珩掏出帕子给她拭汗,见她头发稍有些乱,动手替她整理了下,笑着问:“出来晒晒太阳,是不是很好?”
确实比想象中要好。
今天日头很好,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晒得人暖洋洋的,很舒服。御苑里花开如云,香气浮动,迎春、桃杏、牡丹、芍药……远远看过去一片粉紫。
婉瑛眯着眼睛看蓝天,喉间含糊地“嗯”了一声。
就这么一个微小的反应,就足以令姬珩欣喜若狂了。他情难自抑地捧着她的脸,在她的唇上小心地亲了一下,然后将她抱入怀中,高大的身子俯下来,以一种别扭的姿势靠在她的肩窝。
“真好,我们以后常来罢。”
“嗯。”
但春天还是快过去了。
随着一场夜雨降临,御苑中百花凋残,零落满地花瓣。春雨淅淅沥沥,整日下个没完,整个玉京都仿佛散发着潮湿发霉的味道,连同婉瑛的心情也陷入无可避免的低谷期,因为不思饮食,她日渐消瘦。
姬珩心急如焚,又开始了每日盯着她用膳的习惯。他为婉瑛制定的食量近乎苛刻,已经到了每道菜品必须伸几次筷子的地步。
“我真的吃不下了。”
婉瑛无奈地放下筷子,她并不觉得饥饿,不知道为什么总要逼着她吃饭。
姬珩看着她面前那碗几乎没动的米饭,皱起眉头:“靖国公府……”
靖国公府,靖国公府。每当她吃不下饭时,他总是要提这四个字,说得她耳朵都起茧子了,婉瑛从一开始的惶恐害怕,到现在只觉得心烦气躁。
“我不想吃,我……呕……”
喉头突然泛起一阵恶心,她来不及起身,就偏头干呕起来。
姬珩吓了一跳,急忙叫人宣太医,又扶住她,替她拍背顺气。她一大早上的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呕出来的都是清水。
齐太医提着药箱赶来了澄心堂。
这些年婉瑛的身体很不好,食欲不振,夜里多梦,忧思,盗汗,精神倦怠,四肢沉而无力,都是积忧成疾的症状。这样的病药物起不了多大作用,只能靠自己排解,不然只会一年年地掏空身子,最后到积重难返的地步。
原以为不过是宿疾发作,可这回诊断出来的脉象却令众人都吃了一惊。
“恭喜皇上,是喜脉。”
话音落地,反应快的诸如吕坚、小顺子等人立即跪下去道喜,太监宫女们跪了满殿。
一片喜气洋洋的恭贺声中,姬珩愣怔过后,却一反常态地沉下了脸。
“不可能。”
他的语气极为笃定,就像断定这是误诊。
顶着压力,齐太医只好又诊了一次,这次用时更长,整个澄心堂鸦雀无声,众人屏声静气,连大声呼吸都不敢。
大概过了半顿饭工夫,齐太医才收回手,在皇帝冷厉的视线下,硬着头皮说道:“回皇上,娘娘脉象流畅有力,滑走如珠,确是有喜的脉象没错。”
姬珩愈发面沉如水,毫无喜色,忽然瞥见婉瑛怔怔坐着,满脸迷茫,她恐怕比自己还要惊慌无措。
他收起脸上神色,扶她躺下,又将被子掖到下巴,在她额头印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