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结果可谓是不轻不重。
不重在于他长兄靠敲登闻鼓将此事闹大,靖国公府的丑闻几乎朝野皆知,按照之前各官员所提议的章程,是要将他处死以正纲常的,现如今小命不仅保住了,乌纱帽也没丢,甚至连他们靖国公府的世袭爵位都还在,可不是不重么?
可要论理说起来,这处置也不能说轻。
因为像乱.伦这种事,实在不足为奇,大家族里哪能没几件丑事,不说远了,就说皇帝之前不还抢了臣子的发妻吗?当时谁敢说什么了?最后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
可见这种事毕竟是家事,可大可小,主要看有没有人借题发挥。萧绍荣吃亏就吃亏在他如今是皇帝眼里的一根刺,放在跟前就碍眼,所以被群起而攻之,干脆打发去外地。
黔州地处西南边陲,林多瘴深,毒虫蛇蚁遍布,当地百姓多不开化,苗汉混居,民风剽悍,被称南蛮,时常有土司纠合山匪闹事,去这里做官,相当于被流放了。
想他萧绍荣堂堂世家公子哥儿,生来便在锦绣丛中长大的人物,这辈子从没吃过苦,突然被贬谪到这种边远蛮荒之地,要是不慎被毒蛇咬上一口,或是被剪径的土匪截了道,死在外面也不足为奇。
看来皇帝还是要除掉这块心病,萧绍荣注定有去无回了。
观澜院中,尤夫人正声泪俱下地苦求着:“儿啊,你就去罢,就当是娘求你了,黔州虽然偏远,但好歹算是活着,你我娘儿俩还有重见之日,总比留在这玉京担惊受怕的强啊。”
“不去。”萧绍荣冷冷道,“他若要杀我,尽管来杀,总之我不会出玉京一步。”
自从上回在祠堂嘶吼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之后,他就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像一具行尸走肉。
深爱的妻子背叛了他,效忠的君主愚弄了他,他为之奋斗的理想成了一个笑话,人活一世,真是没意思透顶。他看透了这世间的虚伪,人心的狡诈,如今只剩下生无可恋的厌烦。
看着他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尤夫人心如刀割,擦了擦眼泪,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跪在地上。
即使是如今心如止水的萧绍荣,也不免被这一幕震慑住了,脱口而出:“娘……”
尤夫人双手捧刀,平静道:“既然如此,那荣儿,你先把娘杀了罢。”
“……”
“圣旨已下,你不去黔州,就是抗旨不遵,这是杀头的大罪。反正爹娘终究会被押上刑台赴死,娘年老了,不愿受那份折辱,你先用这把刀将娘杀了,再去将你四个妹妹杀了,你爹那儿也去送他一程,如此,咱们靖国公府满门都在九泉之下感激你。”
尤夫人想了想道:“对了,还有贵妃娘娘,以及你的外甥女儿,不过她们娘儿俩在宫里,应该轮不到你杀,这便算了,咱们一家子总会在地府团聚的。”
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讲述着这些杀人诛心的话语,短暂的寂静过后,萧绍荣最终剥下了那层看似死气沉沉的外壳,露出底下千疮百孔的血肉,像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跪在地上,双手去拉扯尤夫人。
“娘,你起来,孩儿错了……是孩儿错了……”
尤夫人扔了刀,一把将他搂在怀里,痛哭道:“好孩子,我的儿,你要争点气,为娘只有你这一个儿,十月怀胎,日日夜夜悬心吊胆,养你到这么大,我为你操碎了心啊……”
“你怪娘赶跑了你媳妇,娘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求不来,荣儿,你要学会认命……”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昔日的隔阂与生分瓦解冰消,萧绍荣哭得两眼通红,沙哑着嗓音道:“我去,娘,你别说了,我去。”
第二日,萧绍荣打点好行装,靖国公夫妇一路将他送出城门。
亭驿外,栽了一片杏子林,春日花开如云,远远望去,如一片烟霞。
马车暂时停下来修整,尤夫人对着几个随行的家人千叮咛万嘱咐,此去山高水远,路上盗匪横行,这一路一定要护好少爷,将他平平安安地送到黔州。
几个家人点头称是。
这边靖国公则在对儿子做临行前最后的寄语,他语重心长道:“到了任上,戒骄戒躁,有什么不懂的,多向公门中的前辈请教。地方不比在家里,没人会让着你,把那些公子哥儿的脾气收一收。不过凡事也别忍让太过,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儿,或是缺了什么东西,写信来告诉家里。”
他一向寡言少语,还从未有过这么絮叨的时候,不过是慈父心肠。
萧绍荣见他两鬓竟掺了不少白发,之前还没有,可见是这些日子为他愁白的头发,不免心中一酸,哽咽道:“知道了,爹。您和娘……也多保重身体,儿子不孝,让你们挂心了。”
靖国公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该说的都说完了,一时半晌也词穷,便拍了拍他的肩,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马车启程的那一刻,原本好好目送着的尤夫人突然爆发出一声哭腔,追着马车哭喊,幸亏被靖国公一把拦住了。
撕心裂肺的哭声逐渐远去,萧绍荣斜坐在车辕上,赶车的马夫劝他:“二少爷,外面风大,您进去罢。”
他没有回应,从怀中掏出一个贴心口放着的布囊,打开,里面是用红绳束着的一绺儿青丝。
这是大婚当夜,他亲手从婉瑛的发髻上绞下的一束头发,他也剪了自己的,同她的绑在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摇晃的龙凤喜烛下,少年颊生红晕,同他的新娘说:“瑛娘,这辈子我们要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一辈子,原来过得这么快。
短短两年,便是一生。
萧绍荣解开红绳,掌心的青丝被风悠悠卷入碧空,顷刻便消失不见。
——卷二·入宫·完——
第36章 香囊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也是贵妃芳诞,原本因为年初萧绍荣这事儿,她不打算大办,想尽量低调,不料吕坚过来传口谕,说贵妃今年满三十,是整寿,还是要办一下的好。
萧云漪便想着就在柔仪殿摆几桌席面,再叫教坊司的人过来演上几出歌舞,请后宫的姐妹们过来热闹一番就可以了。她没什么庆生辰的兴致,不过是做做场面工夫给皇帝看。
在拟客人名单的时候,没想到一下子犯起了难。
旁的人都好说,只是该不该请慕婉瑛呢?
其实按规矩来说,她在这宫中并无任何品级,不算嫔妃,可实际上,她又是皇帝的女人。再说了,她如今并不怎么想看见她,一来尴尬,二来看到她就会想起在黔州受苦的亲弟。
思来想去,萧云漪还是专门下了帖子请她,来不来是一回事,但她必须要请。
婉瑛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是突然收到她生辰宴的请帖,一时有些意外,也有些高兴,同时还发愁该送什么生辰礼。
她的西暖阁里如今堆了一屋子东西,多到都放不下,都是皇帝赏赐下来的玩意儿。这些东西虽然华贵,但送给贵妃当礼物,显然不太合适。
最后,在春晓的建议下,婉瑛还是决定亲手做一只香囊,在里面放上一些药材,可以治一治贵妃头疼的毛病。
距离四月初八不剩多少天,为了香囊能够及时完成,婉瑛只好日夜赶工。
一日,她正在灯下刺绣,不慎被提早进来的皇帝看见了,还不等她将快要绣好的香囊藏在裙下,就被皇帝眼疾手快地夺去。
“这是什么?”
他拿着那只天青色的香囊翻来覆去地看。
婉瑛只能迫于无奈地说:“香囊。”
“绣给朕的吗?”
“不……”
否认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他已经欢天喜地地将香囊挂在了自己腰上。
“……”
婉瑛只好闭上嘴。
“这是绣的什么?”
姬珩一手捞起香囊,好似爱不释手的样子,很感兴趣地问。
“木兰。”
婉瑛寄希望于他会认为木兰刺绣太过女气,不适合男子贴身佩戴,从而将香囊还给她。
但希望还是破灭了,他竟然很喜欢。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屈原认为木兰是香草,唯有德圣人才可佩之,果然很适合朕。”
他摸了摸那精致的刺绣,忽然扭头笑道:“不过,朕还是更喜欢猫,下次小九可以给朕绣一只猫吗?”
事已至此,婉瑛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将香囊要回来了,只好说:“陛下先取下来给妾身罢,还有几针没缝完。”
第二天清晨,姬珩神清气爽地出了房门,遇上给婉瑛打洗脸水的春晓,叫住她问:“朕今日有什么不同吗?”
怕她眼瞎看不见,还特意挺了挺腰。
春晓瞪大眼睛:“这香囊……”
“你们小姐送的。”
他的语气里藏着些不自知的骄傲。
春晓:“……”
从她这里得到了想要的反应,姬珩很快又找到了下一个人。更衣的时候,他没让奴才伺候,自己珍而重之地将香囊系上。
他从不系玉佩之外的饰物,以至于一旁伺候的吕坚盯着那香囊多看了几眼。
姬珩发现了,问他:“好看罢?”
吕坚讪笑着点头:“是。”
他没说这香囊配色过于鲜亮,看着像女人佩戴之物。
果然姬珩下一句就是:“小九送的。”
吕坚立马改变风向,一个劲儿夸这香囊针脚细密,设色清雅,一看就是用了心思去绣的,慕姑娘对皇上真是情深义重。
姬珩正好已换上了朝服,闻言重重一点头:“对!”
这日上朝的文武百官,无一不察觉到一件奇怪的事,皇帝今日……似乎心情格外好,连对着犯错的官员都如沐春风,再不是平日稍微一点小错就阴沉着脸的爆炭脾气。
甚至去文渊阁参加内阁例行会议的几位辅臣都被皇帝问了同一个问题:朕今日有什么不同?
几位辅臣还以为是圣上出了什么别致的谜题来考他们,或是在打什么机锋,凑在一起商议半晌,还将皇帝从头到脚细致地观察一遍,一位年老的大臣戴着眼镜,老花眼都险些找瞎,终于在他腰间发现了那只不起眼的香囊。
就在皇帝到处找人炫耀他那只香囊的时候,春晓正在西暖阁为婉瑛打抱不平。
“小姐,那香囊是你没日没夜花了多少工夫才绣好的,怎么就被狗皇帝抢去了?他还少了人给他做香囊吗?”
婉瑛忙放下针线去捂她的嘴,又小心看了看左右,好在房中无其他人。
她叹了口气,告诫春晓:“宫里头不比别处,隔墙有耳,还是小心些罢,别再这样叫了。”
“我知道,”春晓皱眉,“我又不在他面前叫,背着叫几句还不行吗?谁让他老是咬你。”
说起来她就生气,她真没见过比皇帝还爱咬人的人,小姐每次侍寝完毕,总是留下一身印子,看都没法看,偏偏这狗皇帝还总是叫小姐侍寝,地主家的长工还有休息日子呢,小姐没有。
“那送给贵妃的香囊怎么办?”
婉瑛叹了口气:“我再另外绣一只罢。”
赶在贵妃生辰之前,婉瑛总算将香囊给完工了,她临时改了花样,换成了兰草。
初见贵妃时,婉瑛就觉得她如兰花般高洁而娇弱,令人心生亲近之意,却又不忍亵渎。
她过去赴宴时,柔仪殿里正热闹。
过去贵妃身体康健时,宫中大小宫宴不断,只是今年贵妃病了几场,家中又出了那事,便没心思操办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