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落在这里应该还不会停,定是滚到路对面去了。”
蝉妈妈打着灯笼,去对面找,果然在一根大柳树下找到了双目圆睁的张宗翔,只不过他的颈骨折断了,脖子扭过去半周,脸长在后背上,后脑勺却在胸前,很是诡异。
如意看着远处的灯笼越来越近,连忙把灯笼吹灭,和蝉妈妈一起把尸首拖到了柳树后面去。
过了一会,等上夜的女人经过此地,如意心里也有主意,说道:“今天老祖宗要我把湖心岛的那对白鹿葬了,那个坑是我带着八个小厮去挖的,又大又深,再多埋一个人是不成问题的,我们连夜把他运过去——船就弯在我们洗衣服的码头边上。”
幸亏有了这对白鹿!要不然,她们两个没有铁锹等工具,如何挖坑?抛尸湖中更加不可,说不定天亮就浮起来了。
蝉妈妈点头说道:“好,我老婆子做了半辈子粗活,有些力气,能帮你抬人。”
时间紧迫,两人说做就做,如意见尸首口鼻流血,就赶紧把尸首身上的貂鼠皮袍子脱下来,毛皮朝外,裹住了他的头、双手和上半身,用汗巾扎紧,然后,和蝉妈妈一人拖着一条腿,把尸体往十里画廊码头上拽。
尸体死沉死沉的,幸好如意和蝉妈妈都有一把力气,尤其是如意,她都能把如意娘抱起来,两人齐心协力,拖动了尸体。
貂鼠皮的皮毛顺滑,拖动起来就省力多了,蝉妈妈一边拖动着尸体,一边观察着是否还有上夜的女人巡视。
如意说道:“妈妈放心,自从潘婶子去了东府当大管家娘子,上夜的女人们都归我管,我是给她们排的班,每半个时辰巡一次,夜里巡视主要是为了防火,防火重点在容易起火的林地和宅子,十里画廊这边都是水,她们晚上不会经过这里的,更不会朝着湖水看。”
当差嘛,都是这样,例行公事,绝不多走一步路。上夜的女人拿的又是颐园最少的月钱,这大冷的黑夜,谁会想不开来湖畔边巡视啊。
再说现在府里节省开支,十里画廊的灯只在过年和八月十五的时候点亮,平时是一片漆黑。
两人拖着尸体,很快到了码头,把尸体扔进船上,如意熟练的划起双桨,朝着湖心岛而去。
划船这门技艺,是小时候她和吉祥为了躲水痘瘟疫,去了翠微山国公爷墓地祭屋那边田地里学会的,这东西就像游泳似的,一旦学会就不会忘记。
湖心岛就像一头黑乎乎的、沉睡的野兽,卧在长寿湖的湖心。
船到了湖心岛码头,如意先上岸,从岸边棚子里推出一辆推车来,这是养鹿人平时用来运送粮食柴炭的工具。
两人搬着尸体上岸,用尽力气抬上小推车,一路推着车,到了松林间的深坑处。
这里还摆着八把铁锹,明天小厮们还要过来填坑。
蝉妈妈正要把尸体推下深坑,如意说道:“且慢,搜他的身,看有无钱袋玉佩金七事之类的,这些东西即使尸体化为白骨,也暴露尸身身份。”
两人搜身,找到了这些东西,蝉妈妈说道:“你真是细心,都这时候还想的如此周到。”
如意说道:“我平时喜欢看话本小说消遣,书里都写着,那些青天大老爷们查案,从一堆白骨里头翻检出刻着字的金玉等家伙,就知道白骨的名字。”
蝉妈妈一听,干脆把尸体的衣服鞋袜都剥光了,就连扎头发的网巾都不放过。
张宗翔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也赤条条的离开这个世界。
两人下了一人半高的深坑,用力翻动死去的白鹿,把尸体夹在了白鹿的下面,上去之后,拿着铁锹又盖了一层土,掩盖住痕迹,又拿起灯笼照了照,确认没有纰漏。
两人用貂鼠皮袍子把剩下的衣服鞋袜头巾网巾等包裹起来,装进小车里,推到岸边,把小车放进棚里,上了船。
虽然在黑夜里,如意依然能够辨清楚方向——蝉妈妈每晚都会点亮承恩阁的灯笼,照亮如意回家的路。
五层楼阁,五盏灯笼,在山上就像五颗明亮的星星,即使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如意依然能够看清承恩阁的方向。
如意在划船的时候,蝉妈妈把钱袋的银钱都扔进湖水里了,到了承恩阁码头,上了岸,回到后罩房院子里,两人把一身泥土的衣服鞋子换下来,穿上干净的衣服。
升了一盆火,把所有的衣服鞋袜头巾网巾还有钱袋等等全部烧了。
金七事用火融成一坨,玉佩用石头砸碎。
由于太过兴奋紧张,等两人忙完这些,不知不觉,天蒙蒙亮了。
如意用滚水冲了两碗如意娘抄的油茶,和蝉妈妈一起喝下,胃里暖暖的。
如意想起了母亲,一颗硬下来的心变软了,委屈、愤怒、惊惧等等情绪争先涌上来,如意流泪了,泪水落在碗里头。
此刻,如意好想扑进母亲的怀里,痛痛快快的放肆哭一场啊!
但是她不能,她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如意洗了脸,说道:“我怕台阶和路上有血迹,现在天亮了,我再去看看。洒扫的吃了早饭才开始扫地,现在检查还来得及。”
蝉妈妈提上一个水桶,“我跟你一起。”
山上没有水源,但是承恩阁这个五层木楼为了防火,楼阁有几个大水缸,里头注满了清水,由洒扫上的定期推着水车补充,十年前,前钱帚儿在承恩阁偷画放火的时候,就是如意用烧火钳砸破了水缸灭火,没想到十年后,水缸又起了作用。
蝉妈妈从水缸里舀了一桶水,跟着如意沿着石阶检查,还真的发现了几处血迹,都用清水冲干净了。
如意还找到了半片指甲,一个碎裂的玉扳指,一条汗巾子——这东西不知道是别人丢的,还是张宗翔在飞翔的时候掉的,反正都要烧掉,以绝后患。
在十里画廊那个地方还找到了两块貂鼠皮脱落的毛发——肯定是在拖行的时候挂掉的。
从八十一个台阶到码头,两人反反复复检查了三遍,直到洒扫的要来了,这才回承恩阁。
上午的时候,如意带着八个小厮回到湖心岛,继续当监工,亲眼看着小厮们一锹锹把土回填大深坑。
坑太大了,等所有挖出来的土回填进去,已经快中午,艳阳高照,春风拂面,正是播种的季节,如意在土上撒了一把草种子。
一场春雨过后,种子发芽,长出了青青小草。
二月十五,东府大少爷亲自撰写的碑文,刻的石碑也好了,这是老祖宗交代的事情,如意当然要过来当监工,看着小厮们把石碑立在林中。
大少爷张宗说和大少奶奶夏氏也在,夏氏感叹道:“这湖心岛少了一对白鹿,都是松林草地,全是绿色,看起来单调了许多,要不要养几对梅花鹿?”
如意心头一惊,说道:“依我看,先不要养梅花鹿,一来,老祖宗身体虚弱,连松鹤堂都出不来,根本不可能来这里欣赏梅花鹿。”
“二来如今府里节省开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里的草不够鹿吃的,要配给饲料,若是生病,这牲口吃的药有时候比人吃的还贵,还要给养鹿人月钱、管一天三餐饭、一年四季八套新衣裳、房子破了要修,这一年开支也不小,可费钱了。”
一听到钱,当家主母夏氏连忙摆手说道:“行了行了,就当我没说,如今府里不靠举债度日就不错了,就像你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少爷张宗说愁眉不展,说道:“咱们府里何止少了一对白鹿,就连三弟也不见了,自打他给老祖宗送了一根人参之后,人就不见了,债主都找到咱们府上来了。”
夏氏一听张宗翔这个小叔子就心烦,“他能去哪儿?定是去外头躲债去了呗,等咱们替他把债还清了,他自然会回来的。以前又不是没这么干过,三弟妹已经对他死心了。”
正因张宗翔是“惯犯”,又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子,所以他的消失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风波,就像狼来了似的,大家已经习惯了他的消失,觉得有人替他还了债,自然会回来。外甥像舅嘛,他舅舅白杏就是这么消失的,再也没有回来,据说是被追债的捉住,卖到山西煤窑里挖煤抵债,死在那了。
张宗说说道:“这一回我可不再替他还债了,我看他能躲到什么时候!”
如意看着前方青青小草,心道:当然是躲到海枯石烂了……张宗翔这会子应该已经烂了吧。
这种烂人!就应该烂在地下!
与此同时,棉花胡同,山东菜馆。
钱帚儿等张宗翔偷盖的印已经十二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甚至,连张宗翔本人都消失了!
债主们斗着胆子去东府要债,被看门的赶走了,就打听的来到棉花胡同找钱帚儿。
钱帚儿冷哼道:“我跟他没关系,你们找我干嘛?”
有个药铺的掌柜陪着笑脸说道:“三少爷赊了一根上好的高丽人参,说是孝敬用的,他肯定是来孝敬夫人的,夫人吃了我们的人参,就得给钱嘛。”
债主们嘿嘿笑道:“钱老板是他的继母,子债母偿,天经地义。”
钱帚儿把茶杯往地上一砸,“我看你长像他老母!抹儿,去巡街的西城兵马司叫来,有人在菜馆闹事!”
债主们一哄而散,“借债闹到官府就没意思了,钱老板,咱们改天再来。”
这帮人打算用缠字法,隔三岔五来山东菜馆要债,这会影响菜馆的生意,万一钱帚儿哪天受不了纠缠,就替张宗翔还债了呢。
张宗翔这个没用的怂货彻底指望不上了,钱帚儿就无法模仿老祖宗的信给宁王交差,另外的五万两就拿不到手,而且很可能到手的五万两定金也会被宁王的幕僚要走!
可是这五万两钱帚儿已经交给了五戒,去外地弄户籍,买田置地了。
这个遇事就躲的废物!钱帚儿至少在心里骂了一万声废物,但是没有用,该来的还是来了,宁王幕僚过来找钱帚儿兑现承诺。
钱帚儿只得说道:“我们侯爷已经尽力了,但是我上回也说过,老祖宗不待见我们侯爷,见一面都难,这才半个月,老祖宗对侯爷以前的成见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改观了?”
是这么个理,但是……宁王幕僚想了想,说道:“既然此事不能一蹴而就,那就再等等。只不过,上回侯爷给宁王殿下写的信,已经加急送到宁王手里,这是宁王给侯爷的回信。”
宁王幕僚将一封信交给钱帚儿,“劳烦夫人代为转交,还有,下一次,我想见到侯爷本人。”
钱帚儿心中大惊,面上依然从容,说道:“这种事情侯爷怎么可能亲自出面?弄不好要扣上谋反的罪名。”
宁王幕僚说道:“我们送给侯爷的银子已经有十五万两了,这京城还没有那个达官贵人比侯爷收的银子还多。只是偷偷的见上一面,又不公开,你不说我不说,何来谋反之罪?”
“再说了,送了那么多银子,还没见一面,只有几封书信,宁王对我已经有诸多不满,我若再见不到本人,恐怕我自身都难保。
钱帚儿就怕此人在重压之下,冲动的亲自找上侯爷,那样一切就完了!
所以,钱帚儿施展缓兵之计,先把这个幕僚稳住,说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不好向宁王交差嘛,我其实也就是给侯爷办事的,我懂你。”
“不过,我们侯爷十几岁就封爵,养尊处优,从未领过什么正经差事,他怎么可能明白咱们这种底下办事人的难处呢?少不得我多费一些时间规劝,多吹枕头风,劝侯爷秘密和你见一面,如何?”
幕僚大喜,“多谢夫人体谅。”
钱帚儿说道:“这事我会办,只是你别总是来催我,越催越急,越急越不会,你得给我时间。”
幕僚忙问:“大概要多久?”
钱帚儿眼珠儿一转,说道:“估计得需一段时间——我们侯爷的三儿子为了躲债,人不见了,债主追到侯府找人,甚至追债都追到了我这里,我们侯爷为此很是心烦,正是着急上火的时候,这时候我若去催侯爷,怕是火上浇油哦,所以,还请你耐心等待时机。”
钱帚儿说的这些困难都是事实,幕僚信以为真。
但是钱帚儿知道,这事不可能一直拖下去,在暴露之前,她要么和抹儿远走高飞——她不想这样,她走了,张家还没倒台,她走的也不甘心啊!
要么,远在江西的宁王明目张胆的谋反,这个幕僚肯定就跑了嘛,就见不到侯爷了。
到时候,我就把宁王写给侯爷的回信偷偷送到锦衣卫或者东厂……这不就把祸水引到张家了吗?一举两得啊。
钱帚儿惴惴不安又满怀希望的“静待花开”。
到了三月初一,春花都开了,一匹快马到了四泉巷,正是曹鼎在宝源店的伙计,伙计给了鹅姐一封信,鹅姐看了信,顿时脸色大变,如意娘也看了信。
信是杨数写的,上面说他们出海回来了,在广州港上岸,回京的途中,路过江西的时候,被一伙土匪打劫,不仅夺财,还要害命!
商队和护送商队的三通镖局镖师们拼死反抗,除了随身的银票等轻便物件,其余西洋货物、贵重物品等等,均被江西土匪抢走。
商队死亡十四人,失踪五人,几乎人人都有伤,三通镖局的镖师们几乎都战死,只有一人重伤回来。
鹅姐夫为了保护杨数,伤了一只眼睛,这只眼睛保不住了,为了保命,大夫不得已挖眼救命,目前商队都在通州港修整。
如意娘看了信,忙安慰道:“人没事就行,横竖还有一只眼睛是好的,如今吉祥赵铁柱他们还跟着皇上在宣府巡边,咱们两个,再带上九指,一起去通州港,把鹅姐夫接回家。”
枫园,九指听到消息,当即把长生交给胭脂,驾着马车,载着鹅姐和如意娘,赶往通州。
第一百五十四章 土藩王追名又逐利,告御状宁王先动手
自从大明默认放开海禁以来,虽然有风浪、倭寇、海盗重重危险,但海上贸易的巨大利润驱使着人们逐利,纷纷下海捞钱。
杨数组建的商队已经出海四次,路程有长有短,一次比一次庞大,一次比一次经验丰富,但始终都是第一次出海的利润最高,差不多有十倍之利。
原因是人们看到这行赚钱,纷纷投入人力和本钱,加入了这个行业,慢慢的,出海的利润一次不如一次——但是,和其他行业比起来,依然利润丰厚。
由于出海船只多,有油水可捞,海盗和倭寇也变多了,杨数除了一路做买卖,还要购买大炮火枪之类防身的东西,雇佣善战的水手保护商队,起码要拿出利润的二成来保证安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