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呜呜哭道:“女不教,母之过,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老祖宗若要责罚,就罚我吧!千万不要再逼三丫头了,她决心出家,斩断红尘,已经不知惜命了,今天割的是长发,明天割的不知何处。到时候,我这个当娘的即使把这条命也赔出去,也不能弥补我的过错啊!”
张容华若死了,外头不会责怪父亲兄弟,一般只会指责嫡母逼死庶女。
纵使崔夫人贵为永康大长公主之女,倘若寡妇庶女在娘家死的不明不白,她也会被外界指责。
崔夫人家世好,治家有道,是京城贵妇典范,老祖宗无法责怪崔夫人,何况张容华若真的寻死了,事情更加不好收场。
万般无奈之下,老祖宗青筋毕露、遍布老人斑的手挥了挥,“这孩子在颐园陪伴我最久了,一直懂事乖顺。我以为改嫁魏国公是一门好亲事,她一个寡妇能够嫁给年轻的公爵,这样的好亲事打灯笼都难找。她却以为我在推她入火坑,宁可割了头发做姑子也不愿意改嫁,这孩子伤透了我的心。”
“我是她的亲祖母,总不能见她去寻死。我们张家和皇姑寺关系好,你去给三丫头安排吧,那个地方是当姑子最体面的去处。”
皇姑寺,其实叫做顺天保明寺。因其开山祖师吕尼救过明英宗朱祁镇,所以英宗复辟之后,御笔亲提了“敕造顺天保明寺”的牌匾,保明寺,意思是保护大明江山的寺庙。
除此之外,还封吕尼为御妹皇姑,所以大家都习惯称之为皇姑寺,本名保明寺倒是很少有人提起。
皇姑寺所信仰的是其独创的西大乘教,这个教派信奉的是一位女神,碧霞元君,也就是俗称的泰山娘娘。
所谓南妈祖,北碧霞,碧霞元君是北方最广为人知的女神,就像南方的妈祖一样。
是皇家寺庙,地方清净,守卫森严,庙里都是尼姑,且信奉的是女神碧霞元君,京城贵族女性有立志出家的,一般会选择皇姑寺。
看到张容华割发之后,丫鬟朱砂也哭着用剪刀把一头青丝剪断,发誓跟随张容华出家,永远侍奉在身边!
崔夫人被朱砂忠诚打动,同意了。
临剃发出家前夜,崔夫人将张容华的嫁妆全部兑换成银票或者现银,交给张容华。
张容华推脱不要,崔夫人坚持要给,僵持不下,崔夫人干脆把如意和花椒都叫来,说道:“你们两个平日和三小姐关系好,或许你们的话她能听进去。”
如意一看崔夫人手里的清单,加起来差不多有十万两银子之巨!这才晓得西府多么有钱!
如意喜欢钱,她也深知钱是多么有用的东西,就说道:“三小姐,你应该拿着这些钱。一来,你的嫁妆不仅仅是侯府的产业,也有你生母花姨娘给杨数做出海生意本钱赚的钱,花姨娘的一片心意,你不好舍弃的,况且崔夫人那么骄傲的人,她不会克扣这些钱,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花姨娘是张容华最后的羁绊,若花姨娘还活着,张容华为了生母,说不定就认命了,改嫁魏国公。花姨娘一死,张容华再无牵挂,所以胆敢断发抗婚。
如意继续劝道:“二来,虽说你是出家,斩断红尘,但是钱这个东西,无论在红尘还是出家都很有用的。你手上有钱,一部分捐给皇姑寺,你和朱砂在里头会过的很好——朱砂剪发陪你出家,你肯定舍不得她在里头陪你吃苦是不是?”
“另一部分拿去做善事,哪怕是荒年买粮食施舍粥米,这也是你行善积德。修行嘛,念经是修行,做善事也是修行。你越有钱,能做的善事就越多。”
“尤其是遇到那些走投无路的女子,你有钱,出手帮一把,就能改变一个女人的一生。你没钱,只能陪她一起哭命苦。”
花椒也劝道:“如意的话,话糙理不糙,这天下并没有什么净土、什么世外桃源。就像咱们颐园,我和如意进园子之前,把这里想的像天堂似的。只要来过的都赞是仙境,是世外桃源,其实里头是什么样,咱们心里最清楚了……”
如意和花椒你一言,我一语,劝动了张容华,带着她的嫁妆银子出家。
且说张容华和朱砂去了皇姑寺剃度出家,正值皇姑寺要推行西大乘教的影响,在编写《灵应泰山娘娘宝卷》,民间识字的毕竟是少数,若要广为推行,就得用简浅易懂的画来解释宝卷的内容,张容华能写善画,很快加入其中。
起初张容华只为抗婚求个庇护之地,到后来居然动了真心,一心侍奉碧霞元君,在泰山解救了无数被迫给人生儿子的泰山姑娘,做了一辈子善事。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咱们暂且按下不表,且说二月底的时候,张容华和朱砂在皇姑寺剃度出家,没过几天,如意就收到了王延林八百里加急的来信,上面写王延林亲自去了一趟南京魏国公府,见到了红霞,准确的说,应该是童姨娘!
王延林把如意的信递给红霞看,说道:“你一直没有回信,魏国公夫人又去世了,如意和胭脂都很担心你。如意还说,胭脂和你的表弟赵铁柱定了婚,婚期定在三月初八。”
闻言,红霞当场又是笑又是哭的,笑着说:“恭喜胭脂,我好高兴胭脂成为我的表弟媳。赵铁柱听话又争气,是东府最有出息的小厮,爱护她,给她挣诰命,两人以后一定和和美美,不像我——”
红霞转笑为哭说道:“我当了姨娘,这辈子就靠拼肚子了,我也不想,可我没得选择。我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怀孕生孩子之痛。我怕的就是,我和胭脂如意她们走岔了路,将来渐行渐远,连过去的美好也要离开我。”
“我不知道该如何与她们两个解释,我也不想把我的痛苦通过信件传递给她们,可我也不舍得和她们从此就生分了。我好矛盾,就一直拖着不回信。”
其实王延林以前和哥哥王延喆一起远赴京城,参加张家大小姐张德华的婚礼,在张德华出嫁前夜,大家一起玩牙牌令时,就对活泼可爱、伶牙俐齿的红霞有了深刻的印象。
当时如意当令官,张德华连续两张牙牌都是和牌,红霞心直口快,抢先帮张德华对出“夫唱妇随真和合”和“三年抱俩笑呵呵”的酒令。
原本出嫁前夜沉闷哀伤的送别酒场面,经过红霞这么笑笑闹闹的,一下子就把气氛换成了欢乐的场面,最后大家宾主尽欢,兴尽而归,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尤其是席面上的各个千金小姐在出嫁之后,面对生活的琐碎和一地鸡毛,这个夜晚就更难得了,是所有人美好的回忆。
现在,王延林看着活泼的红霞似乎也要被这个百年国公府吸干了生机和快乐,很是难受,她和红霞并不熟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红霞,就静静的听红霞倾诉,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要红霞换下泪透的帕子。
等红霞哭声渐渐停下来,王延林说道:“我在南京也有房子铺子和田地,以后我常来南京住着,和你来往起来。你放心,我这个人并非那种眼里只有身份门第的势利之辈,我愿意交往的人,别人背后怎么议论我是不在乎的,否则我不会和如意通信那么久。”
红霞止了泪,提笔写下一封给胭脂和如意的信,交给了王延林,“事已至此,我不能再隐瞒,也不能再逃避了,免得如意和胭脂担心。路我已经选好了,就会竭尽全力走到底,我童红霞不会轻易认输。”
从南京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除了王延林给如意的信、红霞给如意胭脂的信,还有红霞送给胭脂和赵铁柱的贺礼。
这些东西,如意都要如意娘送到枫园胭脂那里。
胭脂看了信,眼睛又哭肿了,写了给红霞的回信,安慰她无论走选择那条路,她们都是永远的朋友、永远的后盾。
三月初八,赵铁柱嫁入枫园,和胭脂结为夫妻,去礼部为胭脂请封了六品安人的诰命。
春去夏来,秋去冬回,眨眼又是一年,到了正德十四年,通州港的运河解冻,桃红又是一年春。
鹅姐数着日子,今年鹅姐夫和杨数应该能回来了,就跟通州宝源店塌房的曹鼎夫妻打了个招呼,只要看到鹅姐夫等人到了港口,就立刻派人骑着快马来京城报信。
颐园,如意收到了王延林的信,信中有个好消息,红霞有孕了,且身体健康,胎儿过了四个月,红霞怀像和胃口都很好,已经不吐了。红霞抢先在郑姨娘之前怀孕,离她的目标近了一步。王延林经常去魏国公府看望红霞。
棉花胡同的山东菜馆里,钱帚儿也在写信,不过,她是模仿了东府侯爷的笔迹写的,写给远在江西的宁王,无非是说皇上至今无子嗣,侯爷最欣赏宁王,只要有机会见到姐姐张太后,就一直在张太后面前说宁王好话云云。
写完之后,钱帚儿去了卧室,东府侯爷已经被她灌醉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钱帚儿熟练从东府侯爷身上摸出了他的印章,按在印泥上,盖在信纸的末尾。
大功告成,这封伪造的东府侯爷书信让钱帚儿又得到了五百两金子!
宁王的幕僚拿了信,不肯走,跟钱帚儿说道:“单是侯爷的信还不够,听说张太后最听她母亲张家老祖宗的话。夫人要是能够说动张家老祖宗在张太后面前给宁王说话,让太后娘娘着手从宗室里挑选皇室血脉过继子嗣,宁王愿意出十万两银子。”
“这个嘛……难。”钱帚儿说道:“不是侯爷不想挣这个钱,实则我们侯爷在老祖宗那里说不上话,你既然能够打听到我这里,应该早就摸清了我们侯爷在家里是怎么回事。老祖宗偏心眼,喜欢小儿子,不喜欢大儿子。喜欢小儿媳妇,不喜欢大儿媳妇。”
“就是大过年的,我们侯爷给老祖宗磕头拜年,也是隔着帘子,轻易见不得面。我看将来啊,老祖宗手里的好东西都归了西府,我们侯爷什么都捞不着。”
听到钱帚儿诉苦,宁王幕僚笑道:“虽说老祖宗偏心,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西府侯爷那边,看大门的守的紧,连我们求见的请帖都送不进去。还是东府侯爷平易近人,把我们当个人看。当母亲多有偏心小儿子的,但毕竟是亲生的,只要侯爷做个听话服软孝子的样子,老祖宗那有不喜欢的。”
钱帚儿哈哈笑道:“说的也是,毕竟是亲生母子,只是我们家侯爷性格倔强,不肯做低伏小。”
宁王幕僚说道:“只要夫人的枕头风吹的猛,侯爷定会回心转意。十万两银子的酬劳我们先付一半,只要夫人肯答应帮忙,钱不是问题。”
钱帚儿做出一副贪财势利的样子,听到先给一半银子,立刻转变了态度,“我想一想,怎么说动侯爷……或许见到了那五万两银子,我就想出法子来了。”
宁王幕僚一听,赶紧去筹钱,第三天就把五万两银子送到了山东菜馆钱帚儿手里。
钱帚儿清点了数目,说道:“近年来,宁王殿下送给我们侯爷的礼物差不多有十五万两的数目,宁王应该不会把宝都押在我们侯爷这里吧,也在给京城其他达官贵人们送钱是不是?冒昧问一句,宁王殿下从那里搞来这么多钱?”
宁王幕僚笑道:“这个就不劳烦夫人操心了,江西物产丰富,有水路长江,还有像大海一样广阔的湖泊。剩下那五万两我们绝不赖账。”
钱帚儿心想,宁王巨额钱财来路不明,肯定都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不义之财,这些不义之财我以侯爷的名义收下来,将来必定会给张家惹来大祸。
可是侯爷这个出了名的废物影响必定有限,据说他当年在宫里调戏宫女都没事,万一这回又让他逃脱了罪责……张家老祖宗的话一言九鼎,她的信更有价值,所以宁王出价是平时的十倍。
当年钱帚儿通过五戒那里得知如意是老祖宗的笔替,可是,如意把悬赏榜文抄录了好几百张,手都抄酸了,字迹当不如代替老祖宗写信的时候漂亮工整,只是稍微好看一点的小楷而已,跟她平心静气代替老祖宗写信的字迹比起来,就是李鬼和李逵的区别,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可是,钱帚儿也从东府侯爷这里得知,老祖宗自从一次中风之后,头和手脚就不知觉的颤抖,连筷子都拿不稳了,只能用勺。
一个老年病人的字迹当然不如以前好看,也是实属正常。可是,即使字迹能够蒙混过关,关键的印章,钱帚儿连门都摸不到!
她可以把侯爷灌醉,偷摸摸拿出侯爷的印章盖在信上,足可以假乱真,但是老祖宗的印章她去那弄?
曾经,钱帚儿向如意提议,要如意当她的眼睛和耳朵,被如意严词拒绝了。
颐园松鹤堂平日有王嬷嬷、芙蓉、来寿家的这三个厉害人物管着,水泼不进,就像一个刺猬,无从下口。
钱帚儿的枕头风吹到东府侯爷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她无法把手伸到颐园去。
但钱帚儿一定要把张家绑到宁王这艘船上去。
怎么办呢?钱帚儿想到一个人,东府三少爷张宗翔。
这个不受重视的东府庶子这些年就像她和侯爷养的一条哈巴狗儿,只要平日把手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丢给他,他就非常听话,摇尾乞钱。
这些年张宗翔也娶妻了,妻子是勋贵出身,家里世袭千户,是个庶出,两人算是门当户对,不过,张宗翔总觉得妻子的陪嫁太寒碜了——其实正常来说一点都不少,只是张宗翔看两个嫡出哥哥的妻子陪嫁丰厚,张家三千金的陪嫁个个都超过十万之巨,相比而言,张宗翔妻子的陪嫁就显得很寒酸。
将来东府分家了,按照规矩,族产和祖产是不能分的,其余的家产,三个儿子平分,分到张宗翔手里实在有限,所以张宗翔这些年一直在父亲和钱帚儿这里捞钱,为将来分家单过做准备。
总是跟着只会花天酒地的父亲混,本事一点没学到,吃喝嫖赌倒是有学有样的,以前只是个普通贵公子,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现在变得越来越坏了。
都说外甥像舅,此时的张宗翔比当年为了躲债从此消失在京城的血缘上的舅舅白杏,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三少奶奶早就死心不管他,随便他在外头浪。
在外头浪就得花钱啊,在钱帚儿这里舔到的钱,一晚上就在赌场或者温柔乡里花光了,越是捞钱,越是没钱。
故,听说钱帚儿要他来说话,张宗翔狗癫似的跑来棉花胡同,“夫人找我什么事情?儿子愿肝脑涂地,为夫人效力!”
钱帚儿笑着朝他扔来一张纸,“接着!”
张宗翔就像狗接骨头似的,接住了那张纸,居然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张宗翔把银票收好,走进过去,给钱帚儿作揖,“多谢夫人,还是夫人最疼儿子了。”
张宗翔一边说,一边乜斜着眼睛看钱帚儿,“夫人的头发乱了,儿子给您拢一拢。”
说完,那双手就要上头,被钱帚儿拿起桌上的算盘给拦住了,“你小子越大也不知尊重,把我当粉头取乐,我告诉你爹去。”
张宗翔笑眯眯的跪下来求饶,“夫人青春年少,好一朵娇艳的海棠花,一朵梨花有心压海棠,却压不住。这海棠花岂不寂寞?儿子愿意给海棠花解闷。”
第一百五十二章 道心碎五戒要破戒,要做恶宗翔终飞翔
钱帚儿拿起算盘抬了抬张宗翔的下巴,“若不是老娘要找你办事,早就一算盘把你的嘴打烂,老娘即使是朵花,也是一朵有毒的花,毒不死你!还不快掌嘴认错!”
张宗翔打自己嘴巴子,“儿子知错,求夫人原谅儿子。”
哼,狗男人。钱帚儿厌恶这张嘴脸,恨不得一脚踢开,但她需要这条狗为她办事,说道:
“我跟你说个正事。你们这些孙辈每月初一十五都去松鹤堂给老祖宗请安。我要你找个机会,去老祖宗的书房,把老祖宗的私章盖个印儿带出来,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一百两。”
钱帚儿家里以前是做古董行的,惯会作假,会临摹、能刻章,只要看到盖出来的印,她就拿着萝卜照着刻,多刻几遍,能刻到七分相似。
张宗翔问道:“夫人要印做什么?”
钱帚儿说道:“你再问一个字,就扣你一百两,盖个章而已,哪来那么多废话。”
张宗翔爱财如命,连忙答应。
张宗翔走了以后,抹儿进来说道:“五戒道长来了。”
钱帚儿忙对着镜子照着,她的鬓发果然有些散乱了,就拿起梳子,沾了些刨花水抿了抿,发髻重归光滑了,才说道:“快请。”
五戒已经长成为一个青年道士,风姿优雅,看到他,钱帚儿的眼睛就像被清水洗干净似的,瞬间亮起来了,说道:
“怎么过了这么久才回京城?正好,我手里又有一笔钱,都交给你去外头买房置地,将来你建一个自己的道观,做一番大事业。如此一来,你赚的钱就归你自己,不像现在这样大半都要交给怀恩观。”
五戒定定的看着帚儿说道:“我去外头游历,刚刚回京。帚儿,我在路上想清楚了,我要还俗,不当道士了。”
钱帚儿慌忙说道:“你不当道士还能干什么呢?你这个年龄想要转行是不是太晚了?当道士多有前途啊。”
五戒突然抓住了帚儿的手,“当道士就不能娶你啊,我想清楚了,尘缘未了,道心破碎,哪怕再修一百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帚儿,我不当道士,你也不当侯爷的外室,我们一起走吧。”
两人相识已经超过十年,青年男女,互相体谅,互相欣赏,互相扶持,不知不觉生了情愫,表面上是道长和香客的关系,其实已经暧昧很久了。
五戒当年出家并非本意,是他父母把他卖了,给人当替身而已,后来继续当道士,也只为赚钱,但是,赚钱赚到手软之后,就开始空虚,开始想要别的东西,金钱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对香客钱帚儿生了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