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过去扶着腊梅坐下,“你别这样,老祖宗心疼你。”
在不知情人们看来,腊梅红颜配白发,无疑是委屈的,保不齐啥时候又当了寡妇,如今她有了身孕,算是下半辈子有靠了,倘若来禄忙于差事,没有照顾好腊梅和肚子里的孩子,万一——腊梅一生就太可怜了!
老祖宗也想到这里,动了恻隐之心,再说侯爷这个当家人和大管家来禄有矛盾,主仆不和,这个家就要乱套了,既然如此,还不如换了来禄,让他好好陪家里人。
老祖宗长叹一声,“你们全家都是张家最忠诚的家奴,伺候张家几十年。如今你家确实有难处,再这样下去,对你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不好。唉,夏氏的月份跟你差不多,她还比你年轻,又是二胎,我也是日夜操心,你这个年龄就更不用说了,得安心养胎。”
“我做主,放你一家三口出去吧,一家人齐齐整整的,齐心协力把日子过起来,你们过得好,我知道了也欣慰。”
王嬷嬷连忙道谢,声音还带着哭腔,接下来的话皆是真心,“我所担心的,无非就是腊梅,所以厚着脸皮来求老祖宗,老祖宗真是大慈大悲,有求必应。老祖宗放心,腊梅一家三口虽出了府,我还陪着老祖宗,咱们相伴多年,早就离不开了。”
定了此事,老祖宗要看门小厮把来禄叫来,问他谁当新的大管家合适。
如今,老祖宗对东府侯爷,侯夫人都失望至极,根本不屑问这对糊涂夫妻的意见,直接定人。
来禄按照王嬷嬷的意思说道:“如今东府有能力统筹全府各项事宜的人,唯有管着车马的潘达,还有管着钱库的来钱。大房的夏收能力是有,但是他太过年轻,资历尚浅,且他还要管着宝庆店这个钱袋子,再过个十年,等他历练出来了,年轻一辈的家奴,他是个尖儿。”
王嬷嬷从来不忘记提携大房。
老祖宗笑道:“我是活不到这个岁数了,将来的事情,留给后辈们吧。”
老祖宗最终毫无悬念的选择了潘达。因为潘婆子在颐园上夜上当差,这五年来兢兢业业的,在老祖宗跟前混得脸熟,而来钱的媳妇在东府当差,老祖宗肯定会选自己熟悉的人。
这也是王嬷嬷的意思——潘达夫妻都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人!她的人就是大房的人,侯府必将属于大房,将来再把魏紫的丈夫夏收捧上去也容易。
就这样,老祖宗定了潘达接替来禄,侯爷侯夫人屁不敢放,没有任何异议。
不过,因来春还没有回来,又是收秋租的关键时节,老祖宗要来禄带着潘达办事,教潘达当大管家。
这一下来禄也过上了王嬷嬷这种一壶茶坐半天、偶尔指点一下继任者,下午就回家照看孕妇的闲适生活。
过了重阳节之后,天气就冷起来了,到了十月,下起入冬的第一场雪时,来春终于回来了!
他把在江南采买的田契和房契都交给了周夫人,上了嫁妆单子,然后,和父亲来禄,母亲腊梅,一起去松鹤堂给老祖宗磕了头,告别主人,拿着一家子的身契出府,脱籍成了平民。
冬月的时候,大少奶奶夏氏又生下一子,取名张昊 ,这下长房有了张瑶,张昊两个嫡孙,地位越发稳固。
腊月的时候,腊梅也生下一子,来禄老来得“子”,笑的合不拢嘴,来春得了“弟弟”,也是高兴的不行,大摆满月酒,到处送请帖,请亲朋好友给弟弟送粥米庆祝。
老祖宗也接到了请帖,听说腊梅母子平安,她很是欣慰,要芙蓉拿着请帖代她去喝满月酒。
满月酒是如意娘掌勺,大家吃的很顺口,席间,来禄兴奋的宣布他小儿子取名为来恩,是为了感谢老祖宗放他全家出府的恩德。
芙蓉喝了满月酒回到松鹤堂,跟老祖宗说了新生儿的名字就叫做“恩哥儿”,还有名字的来由。
老祖宗越发高兴,“来恩,好名字。大老爷说他只晓得攀高枝,看走眼了吧,来禄多么忠心耿耿啊,连儿子的名字都记得感恩。”
第一百三十三章 围茶炉众人说八卦,风雪夜竹马暖人心
来禄家的厨房里,满月宴已经散了,如意,胭脂红霞还有鹅姐都在帮如意娘收拾做大席的家伙事。
冬天天冷,滴水成冰,如意娘在冬天很少接活,但腊梅的儿子做满月嘛,且是王嬷嬷亲自来请,且说请帖只给了东西两府的熟人,没有外客,大家熟人热热闹闹的聚一聚,也就摆个十来桌,如意娘就答应了。
当然,如意娘爽快的答应,也是因王嬷嬷在她忙的时候放了如意几天假,让如意回家给她帮忙的缘故,只要能和女儿在一起,如意娘干啥都愿意。
胭脂红霞是来随礼吃席的,吃完席也去了厨房,帮忙收拾。
人多干活快,锅碗瓢盆很快装满了一车,如意娘把众人擦的锃亮的十几把刀具一一收在皮匣子里,九指和长生帮忙抬上了车,父子两个先把家伙事运回四泉巷,然后再把车赶过来接这些女人回去。
终于闲下来了,如意煮了一壶酽酽的普洱茶,加了金桔甜卤,香香甜甜的,众妇人围坐在茶炉嗑着如意娘用细沙和粗盐刚炒出来的松子聊天。如意娘的松子炒的好,炒到个个开口好剥,而且还不糊。
满月酒,新生儿来恩当然是主角,如意赞这个名字取的好,”……这要是考科举当官,名字可重要了,咱们不扯别人,就说张家的亲戚,王延林的大伯子朱希周,当年会试的时候,是一百零七名,排名在一百名之后,位置靠后。“
”结果,殿试的时候,先帝看他的名字叫做朱希周,朱是咱们大明的国姓,周朝有将近八百年的寿命,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我大明寿命堪比周朝,名字真是大吉大利,先帝就御笔亲提,把朱希周钦点为殿试第一名状元。可见名字多么重要,取个好名字,就能从一百零七跃升到第一名。”
众人听了,唏嘘不已,取了个好名字,改变了命运。
如意娘与有荣焉,说道:“我家如意知道的真多!晓得这些见闻,这王小姐现在嫁到了朱家,过的如何?”
朱希周的事情如意当然是听王延林说的,“王小姐嫁给了朱希周的弟弟朱希召,朱希召喜欢去各地抄录宋元两代状元的墓碑,王小姐就跟着夫婿游山玩水,画画写诗。朱希召编写两本书,叫做《宋历状元录》和《元朝历科状元姓名》,王小姐还给我寄了两本,有朱希召的签名。”
“目前两人都不在苏州,朱状元给亲弟弟谋了个差事,在贵州都指挥司当都事,两口子都远去了贵州,他们刚去,贵州那个地方离京城可远了,一封信要三个月呢,我算了日子,要等正月开了春,王小姐给我写的信才能到,到时候我就知道他们在贵州过的如何。”
红霞说道:“二小姐即将远嫁的南京已经是我所听说大明最远的地方了,一封信一个月可到,而贵州尚需三个月,可想而知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啊!是南京路途的三倍。”
众人聊天的时候,胭脂一直默默的剥松子,她把剥出来的松子仁搓掉红衣,细细的吹散,再把白胖油润的松子仁搁在小碟里,分给众人取食,这才插上一句话,说道:
“王小姐去过了好多地方啊,见识多广,也不知她在遥远的贵州能够有多少新鲜的见闻,到时候如意再说给咱们听。”
围炉而坐的鹅姐所关注的事情和这群姑娘们不一样,鹅姐问如意:“这个到处抄墓碑的朱姑爷当的贵州都指挥司都事是几品官?”
如意说道:“是正七品的文官。”
鹅姐说道:“正七品?这不就和我家吉祥一样嘛,都是七品官。”
如意娘笑道:“哟哟哟,瞧瞧这得意轻狂样,就像吃了蜜蜂屎似的,这里谁不知你儿子当了七品官。”
其实明代重文轻武,同样都是正七品,文官地位要比武官高,不过,大家也是围炉闲话,说着玩的,从来恩的好名字说起,就扯到了吉祥的官衔。
鹅姐笑着捏了捏如意娘的嘴,“到底谁吃了蜜蜂屎?刚才是谁说我家如意知道的真多?自家孩子争气,当娘的夸一夸怎么了?”
红霞哈哈笑道:“两位都别争了,都吃了蜜蜂屎,得意着呢——我跟你们说个新闻……”
红霞转头看了看四周,没有外人,就说道:“我听我弟弟红豆说,我表哥来春八成在江南私定终身,金屋藏娇了。”
什么中状元升官发财,都比不上男女的八卦吸引人,瞬间,众人的目光都盯在红霞身上。
因红豆等几个会武功的小厮是跟着来春下江南的,所以晓得来春干了些什么,说来春在江南采买完田地和房产之后,没有立刻回京,而是南京秦淮河畔租了一个大宅院,住了半个月,而红豆他们这些只住在客栈。
这半个月,来春偶尔才见红豆等一面,每一次来春身上都有女人才有的胭脂香粉的味道。
并且,来春拒绝红豆他们跟着回大宅院,说不方便。
有一回,红豆好奇,就跟踪来春回去,蹲守半天,外头有货郎挑着担子叫卖,一个穿着红的美娇娘从院里出来,买了一些针头线脑回去了。
“……这一切都是我弟弟亲眼所见,来春表哥在院里藏了人。”红霞说道。
其实穿红的美娇娘是来春涂脂抹粉假扮,故意做给红豆看的。
鹅姐听了,说道:“来春二十九岁了吧,也好成亲了,以前是奴籍,不好和平民通婚,只能偷偷摸摸的,现在全家都脱了奴籍,是平民了,身份上没有阻碍,可以明媒正娶了。”
红霞说道:“鹅姨有所不知,听说秦淮河附近多是勾栏人家,身份是贱籍,来春愿娶,但我姨爹不答应啊,父子两个僵持不下,就只能继续藏着了,故,表哥都三十了还不肯成亲,就这么干耗着。”
别人听了还好,只当成一个茶余饭后聊天的新闻,但如意娘听了,想到自己的身世,很是唏嘘,“唉,这被金屋藏娇的女子真是可怜,出身贱籍,又不是她能选的,也不知何时能够脱离苦海。”
红霞说道:“快了吧,我觉得姨爹应该已经松口了。我姨爹说,等开了春,运河冰面融化,他们全家就买船南下,举家迁居到江南。”
“大家想想,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迁居?我估摸着就是姨爹新得了小儿子,想开了,反正手里抱着小儿子。大儿子要娶什么女人就随他吧,总不能看着大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吧。”
“因未来表嫂出身不好,怕有人说闲话,就干脆全家都搬离京城,离的远远的,以后关起门过日子,谁管是什么出身呢。”
如意娘听了,念起了佛,“阿弥陀佛,又一个女子脱离苦海,从了良,是好事啊。”
善良的如意娘并不晓得这是来禄全家金蝉脱壳之计,全家突然搬离京城会惹人怀疑,有这种风流韵事打掩护,离京有了理由,将来到了陌生地方,来春和腊梅对外以夫妻关系示人,重新生活,那个时候来恩牙牙学语,光明正大的把来春叫爹、来禄叫爷爷,把颠倒的伦理顺过来,这家人方能迎来新生。
胭脂很是伤感,“开了春,你们都要走了。”就像这满月宴似的,再热闹的席面最后都得散席。
红霞说道:“我们就像如意和王小姐一样,通信嘛。”
话音刚落,厨房外头马匹嘶叫声,众人还以为九指长生赶着马车来接她们了呢,就收拾茶杯准备走。
门开了,来的却是吉祥和赵铁柱!
两人皆是一身戎装,头上戴着的黑色折沿帽,帽子上覆着一层霜般的细雪。
两人刚刚从河北剿匪回来,还没回豹子营,就直奔来禄家里吃席。
下半年,豹子营都在外头剿匪,秋天在山东,冬天去了河北,鹅姐看到儿子安然无恙回来,高兴的不得了,“外头何时下雪了?冷不冷?来,坐炉子旁边暖和。”
在她们们围炉闲谈的时候,外头不知不觉落起了雪珠儿。
如意娘问两人,“你们吃了饭没有?这里有现成的,没动过筷子,我给你们热一热。”
吉祥匆匆看了一眼厨房的人,目光落在如意身上,说道:“还没吃,你们先坐,我和赵铁柱去随个礼就来。”
得知吉祥和赵铁柱来了,来禄还特意命奶娘把来恩抱过来,要吉祥和赵铁柱击鼓传花似的抱了抱,“我家来恩沾一沾两位官老爷的官气,长大了也当个官。”
论辈分,赵铁柱还是来恩的表哥呢,赵铁柱跟襁褓里的来恩说道:“等你长大了,我带你骑马去。”
两人和来禄寒暄了几句,就回去了厨房,如意娘已经把饭菜都热好了,吉祥面前摆着一碗饭,赵铁柱用的是汤盆,满满一盆饭!
赵铁柱感动的几乎热泪盈眶,“还是如意娘最了解我。”
两人吃着饭,鹅姐问他们这次可以歇到什么时候,听到可以歇到过了正月十五,很高兴,“挺好,正好跟我们一起忙年。”
红霞问赵铁柱,“表弟,这次打仗升官了没有?”
赵铁柱一口一块红烧肉,“平了几个土匪窝子而已,算不上打仗,赏了钱财好过年,都没升官。”
胭脂继续剥着松子仁,把吹去红衣的果仁分给两人,“你们才十七,不着急升官,保住身子要紧。我照着宫廷的方子配了一些药油,你们磕了碰了拿去擦一擦试试。”
两人吃了饭,九指驾着空车来接人,女人们都上了车,吉祥和赵铁柱骑马跟车,将女人们送回。
胭脂和红霞分别回颐园和东府,如意因王嬷嬷给了假,可以后天再回颐园,今晚依然住在四泉巷家里。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外头风雪交加,如意娘和鹅姐给吉祥缝新被、铺床,如意坐在炕上拿着从九指叔那里弄来的一把小锉刀,去刮擦一种两头尖尖、椭圆形的坚果,这坚果外壳很平整,但里头很丑,浑身黑乎乎的,像是长了一身黑黑的铁锈,把黑东西刮下来,里头果肉倒是很标致,黄橙橙的。
吉祥坐到如意旁边,“这是什么东西?果肉的颜色很像板栗。”
如意说道:“这是南方的坚果,叫做香榧子。王小姐寄给我的,很好吃,又香又脆,你尝尝。”
如意递给他一个刮干净的香榧子,吉祥张开嘴巴。
如意瞪了他一眼,“用手接,这么大人,都十七岁了,还要人喂你不成?”
吉祥只得摊开掌心,接过了香榧子,嚼了嚼,“好香啊,比炒豆还香。”
如意说道:“好吃是好吃,就是不好剥,先要去那层灰不溜丢的坚壳,然后还要刮去这层黑铁锈般的内皮,吃起来琐碎死了。”
“我来帮你剥。”吉祥拿起一个香榧子,这东西外壳硬帮帮的。
“锤子呢?”吉祥在炕桌里找锤子,想像敲核桃一样把外壳敲掉。
“你找个什么锤子哟,这东西不能用蛮力。”如意拿出一颗香榧子,指着坚果上面像眼睛一样的地方,“就这里,轻轻一捏就碎了。”
如意做着示范,拇指和食指捏住香榧子的“眼睛”,咔嚓一下,坚硬的外壳就碎了。
吉祥笑道:“这个有趣,就像攻城似的,找到了弱点,一击即溃,我来试试。”
吉祥捏“眼睛”,刮“铁锈”,把一颗颗金黄的香榧子果仁剥出来,边剥边和如意聊天,“你今天在来禄家厨房怎么没搭理我?快一年没见,连胭脂这么矜持的人都跟我说话了,你都没吭声。”
吉祥觉得很委屈。
吉祥帮忙剥香榧子,如意自己就不动手了,这东西难剥,剥完之后大拇指会磨的很粗糙,若穿着昂贵的丝绸布料,会把布料刮勾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