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失血过多,帚儿面白如纸,连嘴唇都是白的,说道:
“我没有抵赖,米芾的画,本来就是你们张家巧取豪夺得来的,这种不义之财,今天是张家,明天是李家,谁都不是正经主人,是我行事鲁莽,听说你要找薛四姑打听蝉妈妈的父母,薛四姑会戳破我的身世谎言,我一心急,就当晚出手,出了纰漏,本想在你油茶里做手脚,要你睡到天亮,可是你不喝,半夜被你撞破了好事,我命该绝,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说完,帚儿缓缓转头,看向如意,说道:“你是个好人,可惜却身在这个污浊之地,守着一堆贼赃,却浑然不知。”
如意觉得好笑,“别人都是脏的,就你干净是吧?”
帚儿说道:“我纵火嫁祸与你,手不干净,但我心是干净的。”
压抑已久的怒气喷涌而出,如意大声道:“干净到明知我无辜,还要烧房子嫁祸,甚至要杀了我?”
帚儿说道:“杀你,的确是我错了,但老天立刻惩罚了我,要我撞到你的剪刀上,我们两个扯平了,我不欠你的。”
“你——强词夺理!”如意被气的够呛,“你何止杀我一人,你差点毁了我全家!我娘就我一个女儿,我若死了,你要她一个寡妇怎么活?”
“关我屁事,我又不认识你娘。”帚儿闭上眼睛,“你恨我,就杀了我,我偿命便是了,到了阴曹地府,我绝对不会怨你的。”
“你——”如意气的说不出话来。怎么害人害的这么理直气壮呢?
王嬷嬷说道:“招出同党,饶你不死。”
帚儿居然笑了,“真是贼喊捉贼,米芾的画,本就是我们家的,你们张家巧取豪夺抢了去,我从你们贼赃窝子里拿走自己的东西,你们还有脸问我的同党是谁。”
“好不要脸的女贼!”王嬷嬷指着帚儿骂道:“强词夺理,我们老祖宗喜欢米芾的山水画,东西两府这些年一直重金求购,孝敬老祖宗,好容易收藏了二十副,挂在承恩阁里头欣赏,红口白牙的,你张口贼赃,闭口污秽,白的说成黑的!”
那帚儿猛地睁开眼睛,居然捂着早上刚刚缝好的肚皮坐起来了!
帚儿胸膛剧烈起伏着,说道:“这二十副山水画,有一副是我们家的,我家在吉庆街有个祖传的古董铺子,叫钱记古董铺……“
古董行不赚穷人的钱,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但哪有那么多古董啊,基本都是做旧的假古董,钱记古董行传到帚儿父亲手里,他不善经营,铺子已经是半死不活了。
但,能在这个行业里混这么多年,家底还是有的,钱家的镇店之宝,就是一副米芾的山水画。
给多少钱都不卖,因为只要有这幅画在,钱家的生意至少还能养家糊口,只要有碗饭吃,谁会干杀鸡取卵的事情呢。
直到为了修颐园,张家要拆迁整条吉庆街,这个街道的铺子都要挪窝。
帚儿的父亲嫌张家的赔偿少,不同意搬。
张家管事去古董铺游说,还被赶出来了。
此后第三天,一个落魄公子模样的人去了钱记古董铺,拿出一张图轴,说是米芾的真迹,因家道中落,不得不拿出来变卖,先是去了当铺典当,但是当铺的人眼拙,不认识真迹,只当逼真的仿品收,出价二两。
落魄公子一气之下,带着画跑了,打听到钱记古董铺是多年的老字号,有口皆碑,就带着画来到这里。
帚儿的爹虽然做生意的本事不行,但是鉴别字画、尤其是米芾的字画是在行的——自家就挂着真迹嘛。
经过帚儿的爹的鉴定,这幅画是真的,开价五百两。
市面上,米芾的画要买到上千,帚儿的爹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他也就是试试看。
落魄公子居然同意了,说,你是个好人,不像当铺的人为了压价,哄我说是赝品,我拿去给别的古董行人看,说不定还会使出同样的手段,我连五百两都拿不到呢。
立了契约,银子和画当场交割。
但,仅仅到了下午,落魄公子就反悔了,他拿着一把刀,先是扎自己的大腿,然后割自己的手腕,说祖传的宝贝他舍不得买,愧对祖宗,非要退钱退货。
血溅了一地,帚儿的爹怕出人命,就当场收了银子,撕了契约,把画还给了落魄公子。
但第二天,落魄公子就去衙门击鼓鸣冤,说钱记古董铺以假乱真,用假画换了他家祖传的真迹!
钱记古董行被贴了封条查封,帚儿的爹被带到衙门,打了五十板子,只剩下半条命,依然咬牙不肯招供。
落魄公子只得撤了状纸,帚儿的爹拖着残躯回到家,撕开封条,进了铺子,然后,他发现镇店之宝米芾的山水画不知何时被调包了,自家的真画成了假画!
帚儿的爹气的当场棒疮发作,死了。
帚儿一个孤女,最后拿到的拆迁赔偿还不到当初开价的十分之一,葬了爹之后,就彻底消失在京城。
钱记古董铺的悲剧发生后,吉庆街其余坚持不肯签订拆迁契约的商铺、民宅等等,纷纷争抢着签约,拿了赔偿银子走了,整条街的拆迁进行的非常顺利,一个月就迁完了。
但帚儿并没有真的消失,她知道这明显是一个张家为了拆迁设的死局!
张家东西两府这些年一直收藏米芾山水画在古董行里人尽皆知。张家人也曾派管事寻访到此,重金求卖,只是依然被帚儿的爹拒绝了。
家里的画一定就在张家!
她在父亲灵前发誓,一定会找回祖传的镇店之宝,米芾山水画。
她一直暗中盯着张家,得知张家的家生子因痘疫死的死,留疤的留疤,不够用了,要从外头买来模样齐整,家世清白,身体健康的女孩子当丫鬟,
她给自己伪造了朝阳门三里屯佃农的户贴——古董行出身的擅长做赝品。
帚儿主动找上了经常在东西两府走动的官牙薛四姑,说,今年大旱,庄稼歉收,家里交不上田租,没得看着老子娘饿死的道理,家里人舍不得卖她,她就自卖自身,给全家一条活路。
薛四姑见她身体模样都符合张家的要求,且家世清白,就立下卖身契,要她画押。
这便是帚儿的来历了。
帚儿叙述完冤屈,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床上。
王嬷嬷试探了帚儿的鼻息,“还有气,把大夫叫来,务必保住她的性命。”
如意此时已经听的目瞪口呆,从出生到现在,她生长都在四泉巷,所听所闻,无非就是张家大小主子和张家上千家奴。
犹如井底之蛙,蛙们觉得这个井就是全世界,并不了解外头的天地。
帚儿的控诉,如意听着,觉得比戏文上曲折,她喃喃道:“她说的,比戏台上唱的还动听,究竟是她在说谎,还是——”
“没有什么还是!”王嬷嬷立刻打断了如意的话,说道:“什么栽赃嫁祸查封店铺压价拆迁,没有的事,东西两府为了拆吉庆街,两府一共拿出了十几万两雪花银!每家每户都按照市价给足了银子,立了卖房卖地的契约,这些契约都在账房里收着,白纸黑字,岂是这个帚儿红口白牙就能颠倒的?”
“为了这十几万两银子的拆迁银子,两府钱库把家底都掏出来了,孝敬老祖宗,你们别信这个帚儿的鬼话。”
如意心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帚儿在说谎,从认识到现在,她嘴里没一句真话。
王嬷嬷叮嘱道:”今天的事,你们谁也不能说出去,若听到半点风声,皮都不打破了你的。”
如意应下,告了退。
现在蔬菜暖房里只有一个昏迷的帚儿,王嬷嬷对魏紫说道:“你去打听一下,负责拆迁钱记古董铺的管事是谁。”
魏紫心领神会,说道:“如果是周夫人那边的人——”
“这些年没白调教你。”王嬷嬷点点头,“如果是,我就去告诉侯爷。”
魏紫赶紧去办事。
王嬷嬷看着魏紫离去的背影,眼神露出一丝轻蔑,“周夫人,我若不剪掉你几根臂膀,就对不起那些被你连根拔起牡丹花。”
作者有话要说:
因明天要上收藏夹,明天的更新在晚上十一点,不是早上六点十八,看到大家对“德言容功”四个华名字的评价,说幸亏没有四小姐,张功华名字不好听,其实张功华会有的,只是出生很晚,而且,四小姐的生母就是前文已经出现过某个丫鬟生的,咱们干脆也开一个有奖竟猜环节吧,谁是张功华生母?第一个回答正确的会在后文里揭晓答案的那章发出后得到一万点大红包!!!来来来,这回真的只能靠猜了
第二十四章 贪黑钱横死烟花巷,寻官牙如意来暖房
东府侯夫人周氏的陪房周富贵喝得酩酊大醉,从山东菜馆出来了。
他原本是东府采买的管事,因采买的黑心棉被来寿家的捅出来,东府侯爷看在周夫人的脸面上,没有惩罚他,只是把他的差事夺了去,交给夫人定夺。
周夫人从香山避瘟回府之后,周富贵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被手下买办蒙蔽了,以他的财力和见识,即使贪墨,也不会看上几床棉被啊。
到底是自己的陪房,周富贵的老娘还是周夫人的奶娘,所以,周富贵是周夫人的奶哥哥。
奶娘在一旁哭求,毕竟奶过她一场,有养恩在,周夫人就放了周富贵一马,只是出了这样的丑事,东西两府失去过孩子的三等家奴恨不得活撕了周富贵。
所以,身为当家主母的周夫人也不好让周富贵在府里继续当差,就把要他在府外另觅房舍居住,平时就管一管周夫人的嫁妆铺子。
既然是嫁妆嘛,周夫人的私产,东府侯爷也无权过问的。
周夫人毕竟出身庆云侯府,周太皇太后的娘家,在侯府的鼎盛时期嫁到东府,陪嫁之丰厚,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单是铺面就有二十多间,全是好地段的旺铺,被商家争相租赁,每年收的租金和周夫人嫁妆田的田租都差不多,是周夫人私房钱的主要来源之一。
比如西四牌楼的山东菜馆,就是周夫人的本钱。
到了年底了嘛,收账的最忙,周富贵去山东菜馆收下一年的房租。
山东菜馆老板摆出大席面,请了周富贵喝酒,两个清客相公劝酒,并两个官妓弹唱助兴。
东府侯夫人的陪嫁铺子,有这层关系在,就没有人敢在山东菜馆闹事。租了房子,还白得了一靠山,山东菜馆得好好伺候周富贵。
酒足饭饱,周富贵带着十张一百两银子的三通钱庄的银票——这是明年的一千两租金、十两银子的红封——这是山东菜馆老板给的“小意思”,脚步趔趄的站在门口,菜馆的店小二连忙去雇轿子送客。
“我不坐轿子。”周富贵摆摆手,“我喝多了,轿子坐的头晕,再晃几下还会吐,我自己走回去。”
周富贵晃晃悠悠,走街串巷,来到一个宅院,这里外面和普通民居差不多,但里头别有洞天,周富贵敲了敲门,一个头戴绿头巾的少年开了门,叫周富贵“姐夫”。
“姐夫,我姐姐最近正想你呢。”绿头巾少年说道。
这里是本司三院的行院人家,世代都是官妓,学习吹打弹唱,随时预备在各种官府宴会或者仪式上表演助兴,但给官府的表演是没有收入的,他们要生存,就得接一些“私活”,比如周富贵这样的客人。
这里的男人都头戴绿头巾,颜色很像乌龟,所以老的叫老乌龟,小的叫小乌龟。
这里女人的客人,一般称呼“姐夫”,皮肉买卖毕竟不好听,所以蒙上一层亲情的遮羞布,露水夫妻也是夫妻嘛。
小乌龟把周富贵客客气气的请到一间屋子里坐下,说道:“我姐姐在陪一个山西客人,山西客人豪阔,砸了五十两银子,非要我姐姐陪着吃酒赏雪,这会子还没回来。”
周富贵并不意外,他从房屋租金了抽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给了小乌龟,说道:“快过年了,给咱们家里置办一些年货,给你姐姐添一些衣服簪环,去跟你姐姐说,早些回来,我等着她。”
小乌龟接了银票,说道:“看姐夫身上有些酒了,我就不上酒——要顶老给姐夫来碗醒酒汤如何?”
顶老,就是在行院人家里头负责端茶倒水的小丫鬟。
顶,就是鼎,行院人家的女子,以取悦男人为生。男人在这里倾泻情绪和欲望,犹如男人的鼎炉,这些小丫鬟迟早会走“姐姐”们的老路,所以叫做顶老。
周富贵依然摆手,“醒酒汤酸溜溜的,就像山西客人一样一股醋味,我不喜欢,我睡一觉就好。”
周富贵不用喝醋,因为他已经“醋”了。
小乌龟半蹲下来,伺候周富贵宽衣脱靴,上了床,盖上绣被,周富贵就睡了。
周富贵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发现自己还在温柔乡里,就是“姐姐”还没来。
周富贵不禁有些怒气,给了一百两银子,还争不过那一身醋味的老西儿?
周富贵撩开床帐,叫道:“顶老快过来伺候更衣!”
但娇俏的顶老一个都没来,倒是屋里有人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烛光下,那人的脸无比清晰。
周富贵吓得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跑到桌边跪下,“您……您怎么来这里?”
那人说道:“钱记古董铺的事情,已经有人捅到侯爷那里了。”
周富贵浑身哆嗦,“我要这个短命鬼签拆迁契约,赔偿都给足了,他非不签,是您说枪打出头鸟,需使出一些手段,拔出这个刺头,吉庆街其他观望的铺面居民才会心生惧怕,来跟张家签契约,我才做了这个死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