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藏什么?”沈银粟眯眼看去,叶景策眼神飘忽,“没……没藏什么。”
“还敢撒谎!”沈银粟手中的小铲子倏地亮出,在距离叶景策下颚一指尖的地方威胁着,“阿策,我大老远的就看见你在看东西,怎么,难不成是什么你不敢让我看的东西?”
“怎么会呢,夫人。”叶景策笑嘻嘻地应着,把手中的书左手换到右手,余出的一只手亲昵地环着沈银粟的腰,弯身哄骗着道,“夫人呐,这做夫妻啊,要恩爱两不疑,你说说,你怀疑我,我多伤心啊。”
“少来,你肯定有事瞒我。”沈银粟将脸瞥向一侧,叶景策见状忙控了力道,将手中的书偷偷扔出院子。
“夫人你看,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吧。”叶景策在沈银粟面前伸出手来,见沈银粟低头来回翻他的手掌,便容着她看了一会儿,听她小声嘀咕,“你少骗我,你肯定有事瞒着我。”
“青天大老爷啊,我叶景策清清白白啊。”叶景策反手握住沈银粟的手喊了一声,被后者瞪了一眼后,故意握地更紧,俯首凑上前去笑着亲了亲她的脸。
“这算什么?”沈银粟歪头看去,“算哄我放过你?”
“是啊夫人,饶了我吧,我可没做坏事。”叶景策诚恳地念着,沈银粟被其逗笑,故作严肃地咳了咳,低语道,“好吧,下不为例。”
“遵命夫人。”
语落,二人向着前院走去,院内花盆众多,有些早早便被搁置在一旁,想来是很早就养死了一片,叶景策本想着同夫人多说两句话,问问这苗是如何死的,刚要开口,却突然想起自己早些年往镇南侯府送过一群山鸡,这山鸡不但大闹了镇南侯府,还把沈银粟养的草药都吃了。
思及至此,叶景策极为慎重地闭上了嘴。
然而他不张嘴,自然有人张嘴。
“小僧见过郡主。”男子的声音骤然响起,念尘迈过门槛,见了沈银粟于叶景策便是礼节性地一拜。
“念尘大师怎么来了?”沈银粟开口,念尘俯首道,“本是奉命去送一送江月姑娘,谁知除了大牢便遇见了旧时还俗的师兄,便出来小叙,小叙过后刚巧路过镇南侯府,便想着问问二位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镇南侯府本就上了年头,倒也不必大师帮上什么,只待过些日子遣人一并翻修了就是。”沈银粟说着,顿了顿,又道,“大师去看了江月,她可说了什么?”
“到是说了些的。”念尘叹了口气,同沈银粟简单说了几句,听其亦是在叹息。
“她这人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沈银粟慢慢抬了头,看向大牢的方向,许久,低声道,“如若我与她之间没有血亲之仇,没有背叛利用,兴许我们真的会成为朋友吧。”
“只可惜殊途两道,有些缘分注定是孽缘。”念尘摇了摇头,目光突然落在一侧站着的叶景策身上,平静无波的眼睛眨了眨,鲜少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笑意。
“对了,小僧进来,其实还有一事。”念尘说着,眯眼从袖中拿出一本书来,交于沈银粟掌中,随后淡淡道,“小僧方才走过墙下,刚巧被院中飞出的一物砸了头,此物既是从院中飞出,想来是郡主之物,小僧特来归还。”
“镇南侯府扔出去的东西?”沈银粟不解地念了一句,不等仔细去看,只见叶景策闪身抢过,急忙要撕。
“阿策!你不许撕!你拿来让我看看!”
“不能看啊!粟粟,你相信我,你不能看啊!”
“你要是敢撕,你今晚就别想进家门!”
“夫人!你饶了我吧!”
……
院中嬉闹声不断,念尘的眉目温和一瞬,敢要抬步走开,便见不远处有侍从急急忙忙地跑来,气喘吁吁道:“大人不好了!罪……罪人江月……在……在牢中死了!”
“死了?”念尘蓦地一愣,低眉道,“怎么死的?”
“她……她那两个弟弟贿赂了狱卒……想要进去杀她报仇,然后……然后被她反杀了……”
“她如今手无寸铁,她那两个弟弟身材庞大,她如何杀得了?”
“杀……杀得了。”侍从微微咽了下口水,小声道,“看样子,她大约是掐住了那二人的命脉,拎着那二人的头,活生生撞墙撞死的……”
“……”念尘张了张口,沉默一瞬,低低道,“这二人既被她反杀,那她是重伤而死?”
“不是……”士兵咬了咬牙,“是自裁,她用她发间的鹤簪……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自裁?
耳边的声音似乎停滞了一瞬。
成王败寇,行至末路也情愿死在自己手中吗?或许江月等的并非是洛子羡的赐死,她等的,原本就是这两个欺辱她的蠢笨弟弟去找她报仇,杀了他们,便是她的最后一步。
痴人。
念尘闭了闭眼,终究还是走入了雪中,由着苍茫的白色抹去自己渺小的素色身影。
承德十二年冬,昭炀帝洛之淮于宫中自裁,不日,其兄洛子羡继位,平京都之乱,改年号为兴和,封前定国将军长子叶景策为玄翊侯,封镇南侯之女沈银粟为云安公主,追封叶景禾,唐辞佑为琅琊阁十二功臣之一。帝在位期间,政通人和,民熙物阜,盗贼衰熄,人知自爱,史称兴和盛世。
——选自《史记·大昭卷·第十二册》
兴和十年,冬至。茶楼中人满为患,叫好声不绝于耳。
“接上回书说,那云郡主回了京,正于院中接待宾客,岂料她那未婚夫阿京小将军竟耐不住寂寞,翻过墙头前来看未婚妻是何等模样。于是那小将军位于假山之后,暗中探出头去……你们猜怎么样了。”说书人抿了抿茶,茶楼内顿起一片催促之声,“说啊,怎么样了!”
“那小将军一看,只叹这姑娘真是惊为天人!仙女下凡!”
说书人高声一喝,茶楼中顿起叫好声,满堂喝彩中,二楼处的雅间内探出一只白皙的玉手,指间微微撩开帘子,露出温婉妇人的半张芙蓉面。
“小二,这书讲得倒是有趣,是何人写出的本子啊?”
女子声音轻柔温和,一侧伺候的小二忙躬身道:“回公主的话,是一个名叫清洛公子写出来的。”
“清洛公子?”沈银粟低低念了一句,脑中蓦然想起十七年前淮州城内挂着长命锁,一口一个姐姐的少年。
苏洛清,苏洛清……
清洛公子。
原是位故人。
沈银粟弯眼笑起来,侧首道:“那这位清洛公子如今在何处啊?我想见见他。”
“回公主的话,这怕是有些不赶巧了,那清洛公子是携妻儿来的,说是他儿子进京赶考,近几日要陪着买些书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妻儿?”沈银粟闻言一惊,愣怔一瞬又笑开,“竟有了妻儿了,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哎,公主这是哪儿的话啊,小人瞧着那清洛公子也三十余岁了,这样的年龄怎会没有妻儿呢。”小二笑着应道,沈银粟点点头,“是啊,是我疏忽了,还以为他是十四岁时的模样。”
话落,楼下又是一阵喝彩声,沈银粟侧耳听了半晌,只听那阿京日日提心吊胆,只因听了那云公主爱慕自己的消息,便想着化去身份,亲自到云公主身边说自己坏话,指望着云公主先行退婚。
楼下的宾客在笑,沈银粟也在笑。
取下腰间挂着的玉环,沈银粟抬手将它交给身侧立着的小二。
“若他日清洛公子回来,便将此物赠予他,就说我虽无缘参与他儿子的满月酒,但这小辈的礼还是要补上的。”
“公主何不亲手赠予清洛公子?”小二接过玉环疑惑道,却见沈银粟站起身来,笑盈盈地向外走去。
“因为时间不够了,我夫君还在楼下等着我呢,我必定是等不到清洛公子回来了。”
沈银粟说着,避开人群走向楼梯口,方迈下一步台阶,便见台阶下,一男子正仰头望着她,面容十年如一日般俊朗,岁月未曾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目光更沉淀了些许,盯着她,向她伸出手来。
“夫人这听书听得可还满意?”
“那是自然。”沈银粟抬眉道,“阿策,你是不知道啊,这书写得可有趣了,里面的阿京小将军为了骗云公主当真是煞费苦心呢!”
“夫……夫人,咱们下回要不听别的故事吧。”叶景策讨好地环住沈银粟的腰,见后者眉梢一抬,“怎么?敢做不敢当,听不得自己以前做的混账事?”
“我当初就不该告诉苏洛清,让他把这事写成话本子,闹得人尽皆知!“叶景策愤愤嘀咕了句,沈银粟闻言侧首看去,笑道,“说起来,这故人亦在京都,可惜你我无缘与他相见了。”
“苏洛清那小子居然来京都了?”叶景策一诧,沈银粟摇摇头,“傻瓜,他如今哪里还是那小子了,他已是个丈夫与父亲了。”
“也对,毕竟十几年过去了,他若是不成家立业,只怕跟在他身边的那位窦管家是要急死了。”叶景策说着,牵着沈银粟的手走出茶楼。
正逢冬至,街上的残雪还未化开,街道两侧张灯结彩,人群熙攘。
茶楼外,一架宽大的马车停靠在路旁,其上搁置着众多行李。
沈银粟抬眼看了看马车,又望向身旁的叶景策,弯眉笑了笑,调侃道:“阿策,你可想好了?一旦随我离京,便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想好了,天地之大,总该去看看。”叶景策笑着将沈银粟抱上马车,立于马下昂首看着她,眉目亦如当初,“更何况是随着夫人同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怕夫人路上嫌我烦,别把我半路扔下才是。”
“我哪能扔了你呢?”沈银粟俯首亲了亲叶景策的脸,笑闹道,“扔了你,谁帮我提药箱啊。”
“可不嘛,而今这义药堂遍布大昭,夫人走到哪儿都是受人敬重的妙手神医,不像我,只会舞刀弄枪,充其量给夫人当个提药箱的小厮。”叶景策阴阳怪气地说着,沈银粟闻言笑出声来,俯身贴着他道,“怎么会呢,你还能当个护卫,当个管家……当个……”
“当个暖床的。”叶景策顺势接了一句,眉眼笑开,被沈银粟伸手捂住嘴,“什么话你都敢在外面说。”
“那我下次在屋里悄悄说?”叶景策哼唧了一句,沈银粟放开手来,美目瞪了他一眼,“你还嫌平时说的话不够害臊嘛?也不知你这脸皮究竟什么做的,竟如此无坚不摧。好了好了,不同你争辩了,咱们快些走吧,瞧着这日头,今日怕是要下雪。”
“好嘞。”叶景策应了一声,跳上马车,刚握住缰绳,便听不远处传来大喊声,“公主,玄翊侯,请留步——”
话落,一个宦官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跑至马车前,见了叶景策,没等开口,先扶着腰猛喘上几口气。
沈银粟闻声掀帘向外看去,见那人涨红着脸喘着气,忙道:“小哲子,你快歇一歇,不必着急。”
“公主还是一如既往的体贴啊。”小哲子躬着腰答道,声音却不似多年前那样脆,拖着长调,迟缓又带着些无奈,“其实这路也没多远,不过是人上了年纪,总不如年轻时腿脚利落。再过两年,怕是要改名老哲子了。”
“哲公公如今可是宫内的掌事太监,谁敢叫你老哲子,那不是自讨苦吃?”叶景策笑着打趣道,小哲子忙摆摆手,“主子您可别说笑了,奴才那有那威风啊,不过是想着息事宁人,平安度日便罢。这宫中啊,说到底还是平安顺遂最重要。”
“说得也是。”叶景策微微颔首,笑眼落在小哲子身上,待他喘匀了气,又道,“哲公公今日过来,所谓何事啊?”
“自是来为二位主子送行的。”小哲子说着,拍了拍手,身后一众瑟缩的小太监立刻将行囊拎来。
“今日陛下本是要亲自想送的,只可惜朝中政事紧要,众臣争论不休,吵着陛下要他做个决断,而今陛下正被老臣围攻,怕是赶不来了,故而交代奴才,务必把这些路上用的东西备齐全,给二位主子送来。”
“其实我们准备的已经够了,倒也用不到这么多。”叶景策垂眼看了看越来越重的马车,小哲子摇头笑道,“主子便收着吧,这到底是陛下的一片心意,您若不收,他兴许会觉得您怪他没有送行,晚些时候便又要到祠堂里,在大殿下的牌位前骂那些臣子迂腐唠叨,耽搁他时间了。”
“说起来,他这些年当真没有辜负大殿下的信任,将这天下治理得很好。”叶景策闻言笑起来,小哲子躬身道,“那也是因着二位主子的帮助,而今两位主子虽然离京,但先前培养的弟子们亦可独当一面,是大昭栋梁之材。”
“你呀,还真是能说会道。”叶景策淡笑一声,眼见时候不早,便也不做寒暄,拉紧了缰绳昂首道,“好了,我们要走了,若真有一日陛下他需要我,只需一道诏书,届时我们自会归来。”
“是。”小哲子躬身,抬首,却察觉到鼻尖染上一丝凉意,再抬头,只见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空中洒落,竟是又下起了雪。
“这京城的雪啊,总是缠缠绵绵的下个没完。”沈银粟抬手接过雪花,轻声叹了一句,叶景策闻声笑起来,“这样的冬日,就该寻个热闹的地方,一壶酒,一盘肉,好好听一听江湖上的故事。”
“时间不早了。哲公公,我们有缘再会。”叶景策说着,一扬鞭,马匹发出嘶鸣,抬步向着城门的方向远行。
“主子,主子!您稍等啊,奴才话还没说完啊!陛下还让奴才给公主带一句话呢!”小哲子大呼着,却见马车快步远去,只留下他落在空中的隐约声响。
“陛下让奴才告诉公主!当年……当年师兄们的事,是他对不住她!”
声落,马车已然行远,飞扬的落雪中,无数人与马车擦肩而过,年迈的妇人,娇俏的新妇,意气风发的儿郎……和牵着孩子与夫人的,带着长命锁的中年男子。
风掀开帘帐的一角,中年男子匆匆略过一眼,蓦然愣怔在原地。
“爹,你怎么了?”
“是啊洛清,你怎么了?”
两声询问下,中年男子摇了摇头,笑着叹道:“没什么,只是恍惚间似乎看到故人了。”
“故人?何时的故人?”妇人疑惑,男子愣怔一瞬,思绪半晌,慢慢笑开,“许久之前的故人了,我同他们相见时,他们也才不过二八年华,整日吵闹得紧。”
“那要追上去看看吗?”
“……不必了,人生在世,分分合合自有定数,有时候一次的相逢,哪怕是擦肩而过,也已是莫大的缘分和幸运,又何必执着于驻留。”男子平和地笑了笑,目光从马车上收回,随即握住身侧妇人的手,“走吧,儿子还要背书呢,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我去做饭,咱们一家三口吃了,也好早些休息。”
“好。”
妇人的声音淹没在街上的喧哗声中,回首探去,见那马车泯然众人间,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