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在帐中的日子有些寂寥无趣,帘帐一旦放下,便很难去辨别外面的日夜。
江月派人送来的饭菜还是一如既往的奢靡金贵,沈银粟无聊时偶尔会扫上那食盒一眼,她的确是吃不下那些补品的,可若是不吃又委实浪费。本想着这几日不吃,江月也该认为她不识好歹,过来同她威胁上一番,谁成想这人一消失便是几日,倒是让她乐得清静。
帐外传来脚步声,不同于前几日的响动,沈银粟只一听便抬眼望去,目之所及,正对上江月微微抬起的眼。
“我听士兵说,郡主几日不曾动我准备的菜了?”江月声音平淡,行至沈银粟面前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几乎是铺面而来,引得沈银粟抬眼打量去,却见那女人神色淡漠,未曾露出半点伤痛的神情。
“这菜里我没放毒。”
“我知道。”沈银粟瞬即应下,江月那一双黑瞳闻言动了动,片刻,眼中渐渐流露出嘲讽,“既然如此,殿下莫是因为觉得这些饭菜是嗟来之食,所以不吃?”
“殿下放心,这些饭菜并非嗟来之食,是江月求着殿下吃的。”江月淡淡开口,沈银粟闻言抬眉看去,她自小养在师门,曾学奇诡之道,也算是有颗玲珑心,看得透半颗人心,可如今她面对江月,只觉迷茫。
她不懂这人为何绑了她,又命人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女人分明充满了野心与狠厉,可偶尔又好像有过一丝善念与良知。
“江月,你何必这样仔细地待我?”沈银粟不解地望去,见面前女子听她这般说,似乎愣了一下,那双猫似的眼睛在她的脸上来回打量,发间的鹤簪闪过一丝银光,其上的白鹤振翅,仿若要翱翔着离去。
洛瑾玉眼中的江月究竟是何等模样,值得他赠予她这支视若珍宝的鹤簪呢?
沈银粟盯着那支簪子出神一瞬,听耳边传来女子清冷低哑的声音。
“郡主心善,对我有恩,若非身份使然,我并不想与郡主为敌。”江月淡然道,“只可惜世间尊位只能有一人,你我立场对立,注定做不了朋友,而所谓的仔细对待,郡主便把它当做我对你的愧疚好了。”
“可是江月,你我明明可以不对立的,那尊位对你而言,当真是可以拼死相博的吗?你可想过一旦失败会落得什么结局!”
“想过。”江月难得迟钝地点了点头,声音很慢,漠然又坚定,“一旦失败,我必死无疑,可是殿下,你尝试过下贱的日子吗?你脚腕上的镣铐,我父亲曾用它栓过我,他把我和狗一起拴在院子里,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向他屈服,那些年里,我活得猪狗不如,后来有一天,他突然间对我好了起来,我以为他是良心发现了,直到后来才发现,不过是我的容貌和能力在他眼中有了利用价值。”
江月的声音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之事。
“大约是刚及笄那年,我被他和许多人押着,送给了山匪的儿子当妻子。我不停的反抗,可是他们的手里有兵,有权,有钱,我跑了好多次,又被悬赏着抓回,他们坐在高位上看着地上挣扎的我,像看一只蝼蚁。到最后,我假装应了下来,却还在痴心妄想,以为只要我能展现出更大的价值,他们就能放过我。”
“于是我在疫病之时主动请缨,帮他们救助病患,笼络人心,壮大山上的势力,只可惜,有人早我一步,我的任务注定失败,如若就那样回去,我一生都会被囚在山上,再无挣脱之日。可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了,我情愿死在自己的野心和孽障里,也不愿被别人折磨致死。”
“我去打探那些先我一步救助难民的人,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于是我想方设法的接近他们。”江月眨了下眼,“殿下,那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江月声落,沈银粟怔怔看着她,她无端的想起第一次见江月,那女子跪在雪中,漆黑的双瞳坚定倔强,恍惚中,竟与眼前的她重合在一起。
“所以你一开始接近大哥就带着目的!”沈银粟的声音微微颤动,江月俯身盯着她看,许久,轻轻地笑了一声,悲戚道,“是啊,这继位的正统若是死了,这天下岂非人人都可抢?再无史官以谋逆论罪,再不必受后世的唾弃指责。洛氏正统一死,追溯前代,沉氏亦为天命所归,百年后再次立业,沉氏子弟称皇,名正言顺。”
“我既在沉家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自然不能白受,自然会好好利用沉氏的身份,将那群废物先祖得不到的东西,狠狠攥入掌中!”江月苦涩地笑了笑,黑瞳中闪烁着幽光,“殿下,我再也不想过下贱的日子了。我要一步步,走到高处!”
“我要——站在那万人之上!”
第145章 终章(上)
“所以我的大哥, 不过是你实现野心的阶梯。”沈银粟垂首自嘲一笑,肩头耸动一瞬,声音低哑苦涩, “江月,我大哥待你不薄,他并非你父亲一般的恶人。”
“我知道。”女人的声音很淡, 眼睫轻轻垂落, 许久, 才慢慢温柔道, “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那你为何……”沈银粟顺即开口,见江月艰难地笑了一瞬,声音飘渺清冷, “因为他偏偏是大殿下, 是老皇帝昭告天下的唯一继位者。”
“如果他只是洛瑾玉就好了,如果他只是洛瑾玉……”江月的声音很轻,垂下的长睫颤了一瞬,喃喃低语片刻, 终究也不过是自嘲一笑,慢慢抬起头来, 叹道, “算了, 这世上没有如果, 是我在大殿下的药里做了手脚, 也是我抓了郡主用以威胁叶将军, 若说这期间有什么遗憾……兴许是没料到洛子羡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吧, 若早知道, 不会让他活这么久。”
“可他如今也要死在你手里了。”沈银粟声音冰冷, 江月闻言嗤笑一声,敛下眸中遗憾,昂首勾了勾唇,“是啊,他一死,我便会进京,届时只要叶将军选择了郡主你,这天下便是我的。”
“进京?”沈银粟闻声眼神顿了顿,微微抬眸看去,语气中带着不宜察觉的试探,“进京之路并不简单,你倒是有自信。”
“进京有何难?朝中余下的不过是一群负隅顽抗的残兵,还能抵挡我多久?”江月神色淡淡,“且等我进京,必将那前朝余孽杀尽,将那些挥霍无度的达官显贵的脑袋摘下来挂在城门上任人观赏,血洗那旧都城。”
江月冷漠的声音落下,沈银粟心中一颤,不等开口,便听帐外传来士兵的通报声,侧耳听去,方才听清那士兵声音里的畏惧。
“启禀主君,朝中战俘已经押至营中,请主君下令处置。”
“那林行等人可抓住了?”江月说着,视线似有而无地扫过沈银粟,听闻帐外士兵应下,不由得冷笑一声,猫一样的眼睛重新向沈银粟看去,“这林行也算得上郡主的师兄,如今落得这般下场,郡主要不要去瞧一瞧?”
这些日子里大营不断迁移,沈银粟被困住帐内,甚少能瞧见外面的景色,如今江月这话一出口,且不说她惋惜林行,心中的确有见他最后一面的想法,便是出去晒晒太阳也是值当的。
“走吧。”沈银粟颔首,“终究是故人,他落在你手中已没有扭转的余地,我如今去见他,算是送他最后一程吧。”
“我以为郡主会为他求个情。”江月闻言笑起来,俯首解下沈银粟脚腕上镣铐,听头顶女子的声音平淡中带着惋惜。
“我为他求情,你会放了他吗?”
“当然不会。”江月抬头,极难得明艳一笑,见沈银粟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早知你会如此,又何必同你多说。”
“郡主还真是了解我,若你我并非这般身份,我当真很希望和郡主成为朋友。”
江月轻轻笑着,扶着沈银粟的手走至帐前,帘帐拉开,是夺目耀眼的日光,数不清的战俘被绑在大营中间,蓬头垢面地跪倒在地,弯曲的脊背上遍布鞭痕。
军中一众将士默然地看着江月在面前走过,步伐停滞在一个血淋淋的男子身前,黑亮的眼微微眯起,朱唇上扬,嚣张又艳丽。
“林行,左右是死到临头了,我带了一位你的故人过来,也好让你安心上路。”
“江月,你一介女子,竟妄想谋权篡位,当真是痴人说梦,令人发笑。”
嘶哑的声音从男子低垂的头下发出,林行低伏着身子,肮脏不堪的脸几近贴到地面,鼻腔的血腥味恶臭难闻,方开口嘲讽一句,便见面前的一只绣鞋微微抬起,勾着他的下颚迫使他扬起头来。
“我是一介女子又如何?你还不是一样成了我的阶下囚,让我像训狗一样训着。”女人漆黑的眼中充斥着冷笑,声音不紧不慢,“不过我今日心情不错,懒得理会你的狗叫,郡主殿下既然想送你一程,那我也就不打扰了。”
话落,不等林行惊愕抬头,江月已转身离去,径直走到远处帐侧,转身倚在柱上,只远远地看着林行拼命挣扎的身子。
“师妹,小师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林行挣扎地蹭到沈银粟脚侧,记忆里清明澄澈的双目不知何时变得浑浊不堪,望向沈银粟的眼中泪光盈盈,却是藏不住的贪婪狠厉。
“师妹,你救救我,救了我,我想办法杀了江月这个女人,反正洛子羡已经要死了,到时候叶景策统领定安军,他称帝后,你当皇后,我帮你当皇后,好不好!好不好!”
“师兄,我并不在意你是否能帮助我当皇后。”沈银粟慢慢蹲身,手中的帕子擦拭掉林行脸上的污血,那双杏眼紧紧盯着面前之人愤恨的双目,声音轻缓惋惜,“师兄,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洛之淮,你之前……明明不是这般助纣为虐的人。”
“我……”林行咬牙一瞬,双目渐渐变得赤红,半晌,那双清亮些许的眼睛重新被狠厉吞噬,几近癫狂地抬起头,对着面前女子大吼道,“因为他给了我机会!唯有他,才能让我一展抱负!这世上,谁不想功成名就,谁不想大展宏图!可是哪来那么多伯乐啊!我只是想建功!我只是想立业!我错了吗!”
“你没错,只可惜你的伯乐是洛之淮,而我却选择了洛瑾玉和洛子羡。”沈银粟的指尖离开林行的脸,长睫垂落,挡住眸中的苦涩,“师兄,无论对错,你我之间早已立场不同,横亘着无数的人命,师兄,若我今日替你求情,那我营下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算什么呢?沈银粟可以替你求情,小师妹可以替你求情,可是云安郡主不能,定安军的行军参谋不能。”
“那你呢……”林行双目赤红,“你是想当沈银粟,还是当云安郡主。”
“那要看师兄。”沈银粟反问,“你是想当师门里的楚衡师兄,还是当朝中的林参谋?”
“我……”林行呵呵笑道,面目狰狞癫狂,“我要做林参谋,我要当大官,我才不要当那披着君子的皮,实则一无是处,不受重视的楚衡。”
声落,林行猖狂大笑起来,唾液从嘴边流出,双目中滚落大滴大滴的泪珠。
“我在师门里服侍了师父那么久啊,他为什么不把兵法谋略交给我啊,他为什么要交给你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啊,沈银粟,我嫉妒你啊,凭什么啊!凭什么啊!你知不知道在师门的每一天,我都想着如果你死了,师父没了传人,他是不是就会看见我。”
“原来当初师兄是这么想的。”沈银粟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既然如此,师兄当年为什么没杀了我,那时我对你很信任,你想杀我轻而易举。”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林行瘫倒在地,身子一抽一抽的,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可是你叫我哥哥啊,你叫我师兄啊!你说你想成为一个像楚衡师兄一样的人啊!”
“小师妹,现在你看清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吗?你还想像我一样吗?”林行咯咯笑着,“小师妹,也许我在排兵布阵上不如你,但是有一件事,你输得很彻底……”
林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沈银粟想听他说些什么,却又不忍他狼狈地抬头,只得跪下身去,贴耳在他低垂的头旁。
“小师妹啊……”沈银粟听见林行轻轻叹着,“其实这些年我对你的照顾都是带着恨的伪装,我从来……从来都不曾真心关照过你,你这些年在我身上的情感,终究是付诸东流了……”
“师妹啊,在这所谓亲情上,你输得溃不成军……”
林行声音刚落,那瘫倒在地的身子突然暴起,嘶吼着向沈银粟扑来,不等沈银粟抬手挡住,却见面前银光一闪,大刀挥下,一个滚圆的头颅飞出,鲜血飞溅到沈银粟脸上。
耳边不断嗡鸣,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呼吸冗长又灼热。
黏腻滚烫的猩红液体在脸上话落,沈银粟愣了一瞬,直至那头颅停止滚落,方才颤抖地伸出手来,抹掉脸上的血,恍惚地垂眼向那死不瞑目的脸看去。
死了?死了。
一瞬间,就这样死了?
心脏仿佛骤然停止,沈银粟茫然地转身向江月看去,见那不远处的女子迈步走来,语气中满是嘲讽。
“林行这个人还真是聪明,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后故意攻击你,逼得将士手起刀落,从而得到了最利落的死法。”
江月声音淡淡,指尖拂过沈银粟脸上的血渍,刚要吩咐士兵拿帕子来,便见沈银粟慢慢蹲下身,颤抖着手拂过林行圆睁的双目,片刻,落手,那双目终于紧紧闭上。
“他既选择的是成为林参谋,郡主又何必替他惋惜。”江月见状低低笑了一声,“郡主还不明白么,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很多事情哪怕重来一遍,也不过是同样的选择,同样的结局。”
好比哪怕重新选择,楚衡一样会化名林行,为了建功立业而选择洛之淮,选择与沈银粟为敌。
好比哪怕重来一遍,洛瑾玉依旧会选择开城门,去为地上跪着的女子披上一件衣服。
人心如此,哪怕回溯千百次,也都是一样的选择,一样的结局。
江月的目光放得很柔,她有些庆幸自己方才离得那样远,林行的血不会溅到那支鹤簪上。
如若溅到了会怎样呢?江月少见地出神一瞬,她本就已是脏了的身子,脏了的心肠,就算这血再脏,也脏不过她吧。
这样想来,还真是委屈了这支簪子,明明它原本的主人是那样霁月清风的人,何故于被她玷污呢?
江月自嘲地摇了摇头,有些可惜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谁让她爱这支簪子呢?爱这支簪子的哪里呢?她分明不喜欢鹤这种高洁的动物,也不喜欢这有些朴素和老旧的款式……
江月苦思冥想,觉得自己爱得莫名其妙,心脏像是被鹤羽覆盖,被簪尖划破,温暖又刺痛,也许她爱的根本就不是这支簪子,可她能承认的,却只有这根簪子。
真是荒谬,真是可笑。
士兵的声音响起,江月蓦地惊醒。
“主君,余下的这些战俘如何处置?”
“都杀了吧,给将士们泄愤。”江月淡淡回了句,营中顿时欢呼起来,数不清的士兵蜂拥到战俘身上,一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沈银粟闻声慢慢转过头,但见面前血淋淋一片,江月站在她身侧静静看着,半晌,轻轻笑了一句。
“只待到了京都,诸位也可这般肆意,届时那京中的天潢贵胄,贪官污吏也会如这群战俘一样,跪在我们脚下求饶!”
“主君威武!”
江月话落,营中遍起高喝之声,纷乱间,有士兵朗声道:“主君,既然如此,我们不若一把火烧了那帝宫,好好威风一把!”
“对啊,主君,咱们威风一把!”
“主君威武!”
此起彼伏的叫嚷声传来,江月闻声微微皱眉,方要开口,便听身侧传来沈银粟略带寒意的声音。
“江月,宫中女眷侍从无罪,你若烧了帝宫,与洛之淮的胡作非为有何差别。”女子的声音淡漠中带着压迫,“江月,你若想名正言顺的称帝,最好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别图谋已久,最后落得个恶臭的名声。”
“郡主殿下倒是会为我考虑,不过殿下放心,我原本也没打算火烧帝宫,世人偏爱仁政,我总不能反其道而行。”江月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帝都。
“我已经传令下去了,只要宫中有人能在我们抵达帝都之时献出洛之淮的首吉,我就将前朝之人一概放过,殿下觉得如何?”
“说得好听,江月,你分明是肯定以洛之淮的疑心无人能杀他,这所谓的宽限之令不过是给世人一个你屠戮前朝的借口。”沈银粟漠然地说着,江月笑了笑,不置可否,方要移开话题,便见沈银粟想到了什么似的,垂眼,倦倦地笑了下。
“江月,真可惜,你这算盘怕是打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约还有两章左右就要结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