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想啊,谁知道这涂抹的颜料这样不容易掉啊。”叶景策叹了一声,披上衣物从屏风后走来,长发如寻常男子般简单束起,一张脸上半掩着灰粉,沈银粟闻声侧目看去,一见那张脸,忍不住展颜笑开。
“阿京?”
“我在。”叶景策垂眼一笑,俯身至沈银粟身侧,见那女子用小扇点了下他的额头,轻笑道,“你当初就是用这幅容貌骗我的。”
“是啊,夫人居然还记得?”叶景策弯眼笑起来,沈银粟一摇扇,小声道,“那是,我记仇得很啊。”
“那这仇要如何报,夫人可以日后慢慢去想。”叶景策说着,一边伸手扶着沈银粟站起身,一边抬眼向外望去。
外面果然还是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似有变大的趋势。
街道上路人行色匆匆,方才还叫嚷的铺子眼下正收着摊,本就偏僻的街巷而今更显寂静。
“下了雨也好,一来路上的人少了,我们行动起来会更方便,二来,这样带着斗笠也更合理。”沈银粟开口,拿了斗笠戴在叶景策的头上,纵然他如今换做了别的样貌,但稳妥起见,还是要尽量遮住脸。
街巷里皆是步履匆匆的归家之人,雨声寥落,沈银粟撑着伞同叶景策慢慢走着,只待进了闹市区,坐落在路片的破烂茶舍中灌下一盏温茶,方才觉周身又暖了起来,耳边的交谈声也更多了些。
“诶,你们听说了没,咱们遥城可来了位大人物呢!说是从盛京来的,排场可大了呢!”
“听说了听说了,说是一落地就泡进了戏园子,包场了几天几夜了,就是不出来呢!”
“啧,这什么事需要在戏园子里说啊,依我看,那大人虽声称来查贪腐,可多半啊,就是走个过场,过来享乐的!”
……
几人的话语声传入耳中,叶景策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细细听着,半晌,轻轻叹息一句:“当年的那件贪腐案,他的父亲也是这般。”
“可小禾说过,他与他父亲不一样。”沈银粟垂了垂眼,叶景策苦笑一声,“的确,他们不一样。粟粟,唐辞佑他……或许已经意识到什么了。”
“既然如此,我们便也不用犹豫,直接去找他吧。”沈银粟声落,起身同一侧说闲话的几人客套道,“敢问几位大哥可曾知道哪位京中的大人物在哪家戏园子?”
“姑娘,你问这做什么?”那人反问一句,沈银粟抿唇一笑,“实不相瞒,我家中过几日要来客,刚巧那人也爱听戏,既是京中大人待过的戏园子,我若过几日带了家中客人去,自然也可吹嘘一番。”
“原是这般。”几人点了点头开口道,“沿着这条路往西走两公里左右,有个浮生戏园,那家便是了。”
“多谢几位大哥。”沈银粟声落,转身向叶景策看去,后者微微颔首,起身向外走去。
屋外雨丝缠绵,一片烟雨朦胧中,沈银粟向路边看去,只见柳树已抽出新芽。
恍恍惚惚几月过去,竟无人注意这春日已经来了。
戏园子里传来乐器的敲打声,伶人婉转的语调落入耳中,叶景策分辨许久,才隐约听清这是一出哪吒剔骨还父的戏码。
“阿策,要我陪你去吗?”沈银粟轻声开口,叶景策眨眨眼,许久才愣怔一笑,“不必,粟粟,我自己去便好,你放心我现在没有心思和他吵,反倒是你,刚才一路上一直盯着那几个药坊看,你若急着去寻殿下的药材便去吧,只是你自己一人,务必小心。”
“放心吧,我那武功是打不过你们战场之人,并非打不过寻常士兵。”沈银粟笑了一声,抬眼望了望戏园子四周围着的高墙,淡声道,“看样子你这次又要翻墙了。”
“是啊,翻墙去见你也就罢了,现在为了见他居然也得翻墙。”叶景策不满地嘀咕了一嘴,却还是翻身越过墙壁。
戏园子内,奢华靡丽,偌大一个院落,却是一个守卫都没有。
心中的猜测仿佛得到证实,叶景策大步流星地走入楼中,顺着伶人的声音悄声走去,只见不远处的台下,只有唐辞佑一人斜靠在椅上,半支着脑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静静盯着台上唱戏的伶人。
身侧的脚步声渐近。
唐辞佑恍若未闻,只是盯着戏台子上倒下的红色身影,思量着那伶人为何在倒地时发笑。
脚步声在身侧停下,那身影站在他的旁边,默不作声地拿起他摆在桌上的葡萄,同他一起看着这出戏。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无礼啊,刚过来就抢人葡萄。”唐辞佑漫不经心地叹了一句,“不过也算有长进,我原本以为你会先骂我一句奢靡无度,铺张浪费。”
“你这样声势浩大的摆出排场,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找到你吗?”叶景策话落,唐辞佑顿了顿,半晌,笑了一声。
“是啊,说得不错,我等你很久了,叶景策——”
第139章 换命
“你怎么知道我会过来?”
“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啊。”唐辞佑闻言轻笑一声,“朝中权利更迭之事看似是洛之淮与高进的斗争,实则却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鹤蚌相争,获利的是远在边境的二殿下,而挑拨这二人的手段又是左右人心的制衡之术, 此手法并非宣阳所擅长, 所以我猜测她背后有人相助, 既然如此, 那她让我来遥城,多半也是那人的主意。”
“后来我翻阅了遥城近五年的赋税,果真同我猜测的一般, 虽有贪腐, 却远不到我亲自过来查证的程度,是有人故意将小事化大,引得我过来。”唐辞佑说着,微微抬眼向叶景策看去, “遥城,临近嘉寒关, 除了让你我相见, 我想不出那人的其他目的。”
唐辞佑声落, 刚好一曲终了。
戏台子上的伶人还维持着最后一幕的模样, 眉间一点朱砂, 手中长剑落地, 一袭丹红水袖散落, 哪吒自刎于父前, 双瞳无泪, 傲骨尽碎,身侧是父亲伏地悲泣的身影。
叶景策觉得那哭声有些刺耳,可戏没有打断的说法,他只能听着那哭声,垂眼看向唐辞佑,片刻,难得对他笑了一下。
“这么多年,你这书也没白读,是要比常人聪慧许多。”
“真是活久见,能听见你夸我。”唐辞佑咧嘴笑了笑,双瞳黯淡凄然,唯有眉间朱砂为一张煞白的脸添上生色。
唐辞佑挥了挥手,戏台子上的伶人忙起身下了台,偌大的一个戏楼内,顿时只剩他和叶景策二人。
“坐吧。”
声落,叶景策摘下斗笠,坐至唐辞佑对面,方轻触到茶杯,便见对面突然扔过来一个物件,忙抬手接住。
“送你的新婚礼物。”
唐辞佑神色淡淡,叶景策闻言蹙了下眉,摊开手掌,垂眼看去,竟是他和沈银粟幼年订婚时所用的玉佩。
“这玉佩怎么在你这儿?”
“镇南侯府被抄家时我看它值钱,私下贪的,你信不信?”唐辞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反正送是送你了,要不要随你。”
“切,你倒会取巧,这本就是我的东西,你把它给我分明是物归原主,哪算得上是贺礼!”叶景策闻言争辩了句,见唐辞佑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垂眼盯了盯玉佩,扬眉道,“不过呢,还是谢谢唐大人,改日回京这酒我还是会安排一顿的。”
“你请的酒我可不敢喝,别一看我不顺眼,再往酒中下毒。”唐辞佑垂眸摇了摇头,叶景策见状翻了个白眼,他果真是不能同这人说话多过三句,否则就是自找气受。
略微品了两口茶,苦涩在舌尖晕开,怀中的信纸紧贴心脏,那块段成两截的护身符仿佛还带着滚热的鲜血。
沉默良久,叶景策轻轻叹息一声。
“这次来,我也有东西带给你。”
话落,叶景策从心口拿出信纸,纸上放着块断裂的护身符,通体银白的篆刻上尚残留着洗不掉的血迹,其上剑痕斑驳,已很难看出原本的模样。
“这封信是小禾留给你的,这块护身符是当初你送她的,如今给你,算物归原主。”叶景策低声说着,抬眼,见唐辞佑定定盯着那桌上的物件,怔了许久,才徐徐伸手向那两样东西摸去。
他那张脸几乎毫无血色,若非那双眼还会眨上一眨,叶景策甚至会以为自己对面坐的是一尊精雕细琢的瓷偶。
那双拿起信纸的手似乎颤抖了一瞬,唐辞佑的嘴微微张了一下,迟疑许久,才低低发声。
“小禾离开的时候痛苦吗?”唐辞佑慢慢道,“我记得她很怕疼。”
“她……”叶景策咬了咬牙,试图从口中挤出话来,却见唐辞佑摩挲着那块断裂的护身符,半晌,摇了摇头,“算了。”
算了?怎么就算了?
叶景策不解地抬眼,见唐辞佑小心翼翼地将护身符收好,随后轻轻拿起信封,盯了良久,苦笑一声。
“你不打开看看?”
“打开看看?”唐辞佑闻言颤了颤眼睫,忽而抬首,那双黯淡死寂的眸子倏然间同叶景策对视上,眼中满是自嘲,“她之前一定对我失望透顶了,这封信里大约都是厌恶痛恨我的话,我那样负她,如今又哪有胆量打开她给我的信。”
“小禾可就给你一个人留信了,就算是骂你,你也是独一个了。”叶景策淡声回了句,唐辞佑弯眼笑了一下,把信一丝不苟地放进怀里,默了半晌,静静抬首。
“你来找我,应当不只是为了把小禾的遗物送给我吧,你既送了这份情,便是有所求。”
“你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叶景策骂了一句回去,唐辞佑充耳不闻般开口,“我既知你在遥城候我,还愿意前来,就已经说明了立场,你若现在不说,他日我离开遥城,你便躲在云安郡主怀里偷偷哭去吧。”
“唐辞佑,你说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欠揍啊!我这妹妹哪里都好,就是眼睛不好,怎么看上你这么个讨人厌的东西!”叶景策一口银牙咬碎,忍下往唐辞佑脸上砸杯子的冲动,耐着性子道,“唐辞佑,你可想好了,此事一旦出口,无论你是否相助,你都已不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唐某愿闻其详。”唐辞佑淡然俯首,叶景策目光微沉,犹豫一瞬,低声道,“大昭开国之时,嘉寒关守将曾绘制过一幅地道图给大昭始皇帝,此图如今还在宫中。”
“你想让我帮你将地道图带出来?”唐辞佑抬眉,不等叶景策说话,直接开口道,“我答应你。”
“啊?”叶景策下意识惊诧出声,见唐辞佑一副木然的神色,不由得眉头紧拧,按着桌子起身道,“唐辞佑,你听清我说的是什么了吗?我需要的是你慎重考虑后的答案,不是你没过脑的胡言乱语!你应当清楚宫中如今是何局面,此事一旦败露,你难逃一死!”
“我知道,我也听清了。”唐辞佑微微抬眼,“我答应你,叶景策。”
话落,叶景策彻底愣住。
他原本装了一肚子说辞过来,如何以情动人,如何唤醒唐辞佑良知,如何以武力胁迫……
高尚的,卑劣的,几乎所有可能他都想了一遍,却如何都没想到他刚一开口,唐辞佑就答应了。
这梨园里弥漫着淡淡的莲香,如此季节本不该有此花香,想来是这梨园的主人酷爱此香,故而花了大价钱买来燃着。
倒是位极有风骨之人。
叶景策莫名的想了一瞬,听闻耳边雨声淅沥,转首看去,只见朦胧烟雨中人影寂寥,墙砖黛瓦,远山淡影,故城春深,再等上一等,兴许就到了莲花开的时节了。
桌上的茶已然凉透,唐辞佑垂了垂眼,感受着自己的心跳熨贴着那封信,冰凉的护身符生生印在他的心前。
指尖转动着茶杯,那双清明的眼睛也随着叶景策的目光看向窗外。
“这样的雨,京都已经下了五年了,定国将军府后院的树长了很高,就连杂草都已经没过了我的膝盖。”唐辞佑静静道,“叶景策,其实今日无论你是否用小禾的这份情谊来劝我,我都会帮你,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叶景策侧首看去,却见唐辞佑茫然地盯着街巷里一处吵闹的摊子。
摊子前是一对父子,大约是劳碌了一天没有挣到钱,中年男人正唉声叹气地收拾着摊子,一侧男孩见状将手中的书扔到一侧,顶着雨跑到店铺前,刚要伸手帮忙,就被中年男子拎着衣领扔到屋檐下,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大喝。
“哎呀,这儿不需要你,你快去好好看你的书,你要是考个功名,当个大官,比帮爹收拾几百回摊子都有用!”
“爹,我都背下来了!你就别操心了!”
“那成,你说说你都学会了什么啊?”
“我今日学的这篇啊,那讲的可是君子之道,所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我呢,便是要做个秉性正直,有良知之人,固守住本心,到时候当了大官也要为国为民!”
男孩昂首说着,一侧中年男子听得呵呵直笑,把自己的斗笠带到男孩头上,将他举上自己的肩膀,朗声道,“走吧,看在你今日书背得好的份儿上,爹请你去吃碗肉汤面。”
“爹,你哪儿来的钱啊?”
“哎,今儿有个瞎眼老太婆把钱落这儿了,后来过来找,爹没认,悄悄贪下来了。”
“爹,这么做是不对的,和书上讲的道义不一样。”
“切,你个臭小子少管闲事……”
雨幕之中,父子俩慢慢走远,唐辞佑一眨不眨地望着二人,直至二人身影彻底消失,才颤了下眼睫,回过神来。
“唐辞佑,你的要求还没说。”
叶景策的声音倏然响起,唐辞佑微微转动了下手中的瓷杯,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无论这次计划成功与否,叶景策,你务必保下我的家人。”淡然的声音落下,唐辞佑的神色平静默然。
“我知道此计划事关生死,我既选择帮你,生死便已无所畏惧,只可惜我那父亲贪生怕死,我自知他并非善人,可这些年的生养之恩我不能不报。我知晓洛子羡的势力绝非看上去那样简单,届时我会将家人带出京都,不求其他,只求洛子羡的人能护住他们,让他们当一辈子寻常百姓便好。”
“叶景策,你骂我愚孝也好,自私也罢,我那父亲的确对不起天下人,可他在我身上耗了心血是真,我该把一些东西还给他,故而我只有这一个要求。”唐辞佑苦涩地笑了一声,姿态放低,“就算用我的这条命,换我那罪无可恕的父亲一条生路,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