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喝醉了。
叶景策垂眼笑了笑,见今日问不出个所以然,便省了话语,专心安置起了沈银粟。
营中已经许久未曾这样热闹,喧哗声落,众人俱在夜色中安寝。
酒后睡意更沉,次日刚醒,叶景策便听帐内传来熟悉的声响,洗漱过后迈步走出,便见营内的不远处,祝无声领着昨日的几个面孔站在洛子羡面前。
“诸位师兄早。”
叶景策声落,祝无声冷哼一声,沈银粟从一侧匆匆赶来,见了二人,眼中染上喜色。
“三师兄,这就是阿策!”
“我知道!”祝无声把沈银粟拽至身后,压着不满道,“粟儿,我们见你这位丈夫很是喜爱,想教他些东西,不知你可否在意。”
“师兄们身上的技法俱是师父传授之物,自然是好东西,只是就这样传授给阿策,我总觉得是占了师兄们的便宜。”
“怎会!你与我们之间,怎会有占便宜一说,只是这学技法的苦你也是知道的,届时别心疼就是了。”祝无声心中暗笑,看向叶景策的目光中隐隐透着寒光,叶景策见状眉头微动,自觉不安,侧首向沈银粟看去,扯了扯其袖口,不等开口,就见沈银粟笑着点了点头,回首看向他笑道,“阿策,师兄们身上的技法你要好好学,我师父很厉害的!”
……他倒是知道她师父厉害。
但粟粟,你有没有觉得他们的眼神不太对。
沈银粟的目光满是喜悦,叶景策垂眼盯了片刻,半晌,笑着道:“放心吧粟粟,我一定青出于蓝胜于蓝。”
“好小子。”祝无声大喝一声,抬手,众人便见老四和老五拉了一车肉过来,“实不相瞒,我所学之物和粟儿学得相差不多,只不过我没有粟儿那般细心,学得不过是药膳的做法,而今负责照料学堂中孩子们的身体,今日,便从烧火做饭开始教你!”
老六记事簿上,叶景策诸多罪责之一:此人不会做饭,就会打打杀杀!
第一日,从烧火做饭学起!
祝无声豪气道:“今日整个营中的饭菜,我祝无声包了!还劳烦叶将军练兵之后,早些过来学习。”
“好……”叶景策干笑一声,向着沈银粟身后微微躲上一步。
军营中本就不乏伤病之人,祝无声的药膳可谓是极其适合行军之人食用,不等晌午,众人便闻到营中传来香气,偶尔又弥漫出烧焦的烟熏之气。
营中饭菜已经备上,众人俱上前打饭,看着碗中的肉一片欢声,唯有角落中念尘默然地看了看碗中的肉,微微叹了口气,同一侧看着他的老七道:“这位施主,能不能把我的馒头还给我。”
“可……可三师兄说了,打仗之人需要补充体力,每个人都要喝些肉粥的,大师还是别吃馒头了。”
“施主,小僧是个和尚……”
“可您是个武僧啊。”
“武僧也是和尚……”
念尘这侧同死脑筋的老七纠缠着,另一侧,后厨的叶景策也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六个饭碗。
“祝师兄,我真的吃不下去。”
“吃不下去怎么补身子!”祝无声盯着一脸黑灰的叶景策严肃道,“这些东西,可都是大补的!你常上战场,可得补身子!”
老六记事簿,叶景策罪责之一:身体不行,死爱面子,哑巴。
身体不行,这可不行啊,粟儿以后可怎么办?借着教他做饭的这个由头,得将他这一点一并救回来!
叶景策盯着面前的牛羊肉,山药,秋葵,枸杞,只觉额间青筋直跳。
片刻,咬牙道:“好。”
六碗饭,撑死人的量。
晚些时候,生龙和活虎方从营外回来,便见叶景策扶着柱子躬身不住干呕。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我……我再也不想吃饭了……”叶景策捂着胃直起身,生龙和活虎对视一眼,后者小声道,“少爷,您那儿还有余下的饭吗?方才我见念尘大师正和厨娘讨馒头呢,估摸着是没吃上饭?您让他帮您分担些。”
“不必了,我已经吃完了。”叶景策痛苦地摇了摇头,半晌,不知想到什么,眼中突然露出笑意。
他们今日故意为难他,他并非看不出来,无论是做饭生火时故意给他的湿柴,还是对他虎视眈眈的眼神,他都察觉得到,只是这些人是沈银粟的亲人,他们想为沈银粟撑腰,他明白,自然也随着他们折腾。
只是……这苦都吃了,求个安慰总是合理的吧。
叶景策笑起来。
下一秒,捂着胃同生龙和活虎道:“胃疼,胃好疼,快扶我去找郡主,我需要医治,我需要医治!没有郡主,我就要死了——”
第105章 粟儿,你清醒清醒
“粟粟, 我难受。”
帐内,叶景策靠在椅上,委屈地垂下眼, 沈银粟站在其身前,手掌在其胃上轻微按压。
“这里呢?”
“痛,这里也好痛。”叶景策垂首扶额, 目光悄悄向沈银粟的方向瞟, 见其轻轻地扬了扬眉, 忙拉着她的手向上挪动。
“粟粟你摸摸, 胃都不软了,闷闷的,疼死我了。”
“是嘛。”沈银粟故作担忧地瞪大眼, “可是阿策, 你是胃疼,抓着我手放心口上做什么?你心口也疼啊?”
“可……可能是胃疼连带的。”叶景策闻言脸不红心不跳地向着沈银粟的方向靠了靠,低声道,“粟粟之前说, 我身体若有不舒服的地方,不能瞒你, 要赶快过来寻你, 怎么今日我来了, 你还调侃我?”
叶景策忿忿说着, 沈银粟忍不住笑出声来, 拉着其手轻声道:“好吧, 那你说要怎么治?”
“这病说难治也难治, 说不难治倒也不难治, 不过是吃了太多, 难以消化罢了。”叶景策故作难过道,“可惜了师兄们做的东西,到底是我无福享用,只吃了六碗,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六碗?!”沈银粟惊诧声落,叶景策忙不迭地点点头,小声道,“师兄们做的饭菜很好吃,又盛情难却,我实在不忍扫了他们的兴致,只好全部吃下,粟粟,我当时都撑得想吐了呢。”
“那……那你倒是和师兄们他们说呀!”叶景策声落,沈银粟是当真急了,他之前受了重伤,几日昏睡不醒,好不容易苏醒,也是只敢吃些简单清淡的饭菜,让身子慢慢缓过来。而今他的饭量并不大,一下子吃这样多,且不说会不舒服,就是这样猛烈的进补,身子也受不住啊。
沈银粟急急思索着,一侧叶景策见状努力压住想要扬起的嘴角,撑着下颚继续道:“那是师兄们的好意,我怎敢拒绝,况且他们才见我不久,我想着能给师兄们留个好念想,自然不敢开口。”
“你不敢,那我来。”沈银粟下意识开口,叶景策见机忙捂住自己的胃,故作痛苦地抬眼道,“那样是不是不太好。”
“无妨的,阿策。”沈银粟拉着叶景策的手轻轻道,“师兄们俱是明事理之人,定不会因此为难你,晚些时候我去同师兄们说,你不必担心。”
叶景策闻言微微颔首,片刻,又轻轻抬眼,低声道:“那我今后吃饭之时……”
“需得过来找我,不能再如今日这般了。”沈银粟蹙眉道,“你这身体才恢复过来一些,得时时关照才是,我好不容易才将你治好,你若再出了什么意外,我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粟粟放心,我此后吃饭之时,定过来寻你,不让你在我身上的付出白费。”叶景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片刻,缓缓抬眼,眼睫轻颤,面露愧疚地向沈银粟看去,声音低缓温柔,撩拨人心。
“只是……我若和粟粟你吃饭,师兄们不会生气叭。”
“怎会?”沈银粟不解地瞪大眼,见叶景策仍旧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温声道,“若他们问起这事,我自会替阿策解释的。”
“粟粟,你真好。”叶景策的笑终于再也压不住了,趁着眼中得逞的笑意还没有流露出来,忙起身亲了沈银粟一口,而后匆匆掩下目光,低声道,“粟粟,那我们说定了,你可不要忘了今日之言。”
“阿策放心。”
沈银粟坚定的声音落下,叶景策顿觉一身轻松,胃也不疼了,精神也舒爽了,乖顺地由着沈银粟灌了几碗温养的汤药,至傍晚时分方从帐内走出。
而今双方休战,营中不似打仗时喧嚣,至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落下,营中寂静异常,竟莫名充斥着萧瑟之感。
寂寥的湖边,江月方将手中的鹤簪擦拭干净,便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念尘大师,好久不见。”
“江姑娘,好久不见。”念尘眉目淡然,身上仍残留着风尘仆仆的气息,手中捧着前线斥候的军报,见了江月,目光轻轻敛下,片刻,静默道,“沉王爷之死……”
“我说与我无关,你信吗?”
“一而再,再而三的死人,姑娘说的话,我该信吗?”念尘眉目淡然,对上江月噙着冷然笑意的眼,良久,轻声道,“姑娘,回头是岸。”
“回头是岸?”
江月满不在乎地重复了一句,将手中的簪子重新送入发间,扬首去看念尘,“看样子,大师是要去二殿下处?”
“是。”念尘错开眼神,江月盯了其半晌,弯唇笑起来,“大师是要去告诉二殿下吗?告诉他,沉耀之死存疑?那兰山的少当家死于我手。”
江月话落,念尘不置可否。
江月盯着其淡然的眉眼,半晌,忽然笑出了声。
“念尘大师之前未曾下过山吧,可曾体悟过世上之人的爱恨嗔痴,生死别离?可知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江月冷笑着迈步过去,“大师体会过普通人的生活吗?见过什么叫人性吗?既然没有,又是以什么立场来劝我回头?”
江月站住,指着营地的方向道:“大师不如试试,你眼下便在那些兰山匪兵面前拿出我杀害他们少当家的证据,看看他们有几个人会为此反我?看看他们到底是会为了那个死了的少当家尽忠,还是当做没有这件事,跟着我这个新主拼一条光明的前路!”
“江姑娘确实熟习人心。”念尘的双眼依旧平和,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支鹤簪上,见那鹤身上坠着的一颗小珠随着女子的动作微微摇晃。
这簪子原来的主人,情绪总是温和平静,故而他这簪子在他发间的时候,他从未曾因其摇晃而注意过珠子。
簪身通体银白,偶有淡蓝色点缀,它仿佛自带着洛瑾玉的平和温柔,像搅弄着云絮的清风,能化开一切痴缠。
可它偏偏化不开江月的欲念。
惋惜之情一闪而逝,念尘摇头,与江月擦身而过。
“小僧还有要事在身,便不打扰姑娘了……姑娘,欲念太重,只会自毁其身,你……好自为之。”
声落,向着洛子羡的营帐走去。
帐中安然,香炉中飘起缕缕白烟,洛子羡无趣时喜欢睡觉,只不过睡意往往很浅,只要稍有动静便会瞬间惊醒。
“念尘,你来了。”主位上懒洋洋的声音传出,念尘将袖中战报拿出,方将其置在桌上,便见洛子羡伸手捏住他的腕子,一双上挑的眼中露出促狭的笑意,“念尘,你身上有女人的脂粉气。”
“殿下莫要说笑。”念尘静静抬眼,洛子羡笑了笑,眼中的笑意寒凉,“是谁?”
“……江姑娘。”
“说了什么?”
“沉耀之死存疑……以及当初那位兰山少当家的死……是她的手笔。”念尘话落,平静叩首,“念尘有瞒在先,望殿下责罚。”
“好啊,真有趣。”洛子羡闻言抚掌大笑,仿佛坐久了般懒散地站起身,慢声疑惑道,“这沉耀之死毕竟存疑,我们暂且不论,这位兰山少当家呢,他的死活与咱们的关系不大,说到底她的夫君,怎么死,那是她的私事,不过本殿下不解啊,你既然早知道那少当家是她杀的,为何不说呢?”
洛子羡慢慢俯身道:“是可怜?不舍?疼惜……”
“是好奇。”念尘声音淡淡,“我好奇她充斥着欲望的眼睛,我想留着她,看她求什么,怎样求,最后又被欲望裹挟到什么地步。”
她和洛瑾玉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却让他同样为之不解。
她说的一点都不错,他之前未曾下过山,不曾见过真正的人心,所以他好奇,他观察着每一个香客的双眼。
平庸,浑浊,劳碌,疲惫。
年轻,生机,渴望,新奇。
不过都是这样的罢了,只有两个人不一样。
洛瑾玉和江月,一个过于寡淡平和,像云絮,像清泉。一个过于执着偏激,像嘶鸣,像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