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绵阳城送来的,就算不看,他大约也能估量出里面写了什么。
果不其然,信中不过寥寥几句,却言简意赅,朝中因疫病之事在云州建立防线,而今疫病已消,突破防线只是早晚之事,洛子羡刚征了兵,正需几场仗来磨砺新兵,眼下朝中大军未至北境,他此刻开战,一来先发制人,二来可以攻下几座云州城以南的城池用来磨练新兵。
屋内的空气湿冷,烛火熹微摇晃,叶景策细细看完信上内容,心中倒也不觉惊奇,只垂眼将信纸折好,刚要放回信封,便听榻边传来轻微声响,沈银粟的声音轻轻传来。
“阿策?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洛二的信罢了。”叶景策抬步走过去,沈银粟此刻刚醒,意识尚且有些模糊,见叶景策坐至榻旁,便有些倦怠地靠上去,头枕在其肩上,疲累道,“信上说什么了?”
“洛二已经率兵攻城了。”叶景策声落,沈银粟眨了眨眼,终于提了几分精神上来,“那我们要快些回去了。”
“嗯。”叶景策低低应了一声,见沈银粟仍有些困乏,垂首亲了亲她的发顶,“粟粟,再睡一会吧。”
“这样大的雨声哪里还睡得着。”沈银粟幽幽叹了句,一双杏眼向外望去,见竹窗被拍打得咯吱作响,过了半晌,才恍惚意识到时辰已然不早,不过是今日阴雨,天不见亮罢了。
不过是又休息了半个时辰左右,山间便有了走动的声响,二人如今急着回绵阳城,自然不敢耽搁,早早的便撑了伞走出房内,打算同沉耀商议行军的事宜。
沉耀的屋内仍保留着昨夜席间的布置,雨水的潮气与残留的酒香混杂在一起,充斥着微醺之意。沉耀方被匪兵扶着过来,醉意尚未全消,走路仍有些歪斜,一双狭窄的眼睛刚睁开就对上叶景策满是寒意的眼神,猛然间想起昨夜自己闹的丑事,鞠着的身子瞬间一激灵,整个人都被活活吓醒。
“两……两位贵人昨夜可休息好了?”沉耀胆颤地问着,一双眼心虚地望叶景策的方向瞥,但见那人挑眉笑了一下,语气中说不出的冷冽,“托沉王爷的福,哪能休息得不好?”
说罢,叶景策的抬脚向沈银粟身后迈去一步,小指勾了勾沈银粟的发尾,抬眼看沉耀的目光带着嘲讽:“只不过沉王爷安排伺候的人太多了,实在惊扰了我夫人。”
“是是是,沉某下次一定注意。”沉耀连连点头应着,话刚落,又见叶景策不满地压低了眉眼,忙改口道,“不对不对,没有下次了。”
被叶景策着一来二去地吓了一番,沉耀着酒算是彻底醒了,再看其与沈银粟之间的细微动作,恨不得给昨日的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这得是多没眼力的人才看不出二人之间的亲昵,怪只怪他昨日被二人的突然到访冲昏了头脑,才能做出那般荒唐之事。
心中骂了自己几句后,沉耀也算警醒起来,对二人不敢再有过多废话,只一一按照二人的吩咐命人整顿山中的兵马,尽早赶去绵阳城。
外面的雨似乎比晨起时小了些许,山中的人一旦活动起来,脚步声便逐渐凌乱,到处都是雨水飞溅的泥泞之声。
走出房门,叶景策方要去往后山清点匪兵,便见山间有一马车正冒着风雨摇摇地向这边驶来,驾车之人头戴斗笠,一双淡漠的双目幽深异常。
“小僧念尘见过郡主,将军。”念尘俯身行礼,身后,一双素手掀开马车帘帐,江月撑着柄淡色的油纸伞轻缓走下。
“沉月见过郡主,将军。”江月的声音温和,抬眼扫视到沉耀之时,眼中划过一丝轻蔑,开口冷淡道,“沉月见过父亲。”
“你来这里做什么?”未等沈银粟二人开口,沉耀厌弃的声音先行闯了出来,似是察觉到沈银粟睨过来的眼神,沉耀愣怔一瞬,轻咳半声道,“你不在温县伺候丈夫,跑来这里添什么乱!”
“父亲这话可冤枉女儿了。”江月面露担忧道,“女儿过来,一来是父亲这边是否需要女儿相助,二来,便是来寻我那夫君的。”
“寻你那夫君?”沉耀蹙眉一问。
“是啊,夫君前日便离开温县过来兰山照顾生病的公公了,父亲你不知道?”江月的眼睛霎时惊讶地睁大,天边一道惊雷劈下,闪电蜿蜒过众人的头顶,刹那的金光仿佛在一瞬间撕裂开女人故作柔弱的面孔,将那张俏丽惊诧的面孔劈成两半。
雷声回响,闪电映得沉耀脸色发白,江月凄切的双眼向沉耀望去,半掩在衣袖下的嘴角却微微扬起,余光中目光扫至念尘的方向,但见那僧人微微垂目,薄唇紧抿,似是有些无奈。
沉耀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这女婿可是山匪的独子,若不是因其性子乖张恶劣,迟迟成不了家,他又将暗地里给沉月下药,将其献出,这山匪怎么可能会让他居于兰山中,掌这山中兵权。
而今这山匪的宝贝疙瘩失踪了,若这山匪怪罪下来,只怕他在这山中的话语权会被削减,届时他如何用这两万兵同叶景策等人换取后半辈子的富贵安稳。
沉耀咬牙思忖片刻,再抬眼时目光已是冷漠至极,同江月冷声道:“你跟我过来,我有事叮嘱你。”
“是。”江月盈盈下拜,又同沈银粟二人寒暄几句后便同沉耀走至一侧,依旧是那种嫌弃的目光,江月似乎已经习惯了沉耀这样看着自己,眉梢抬了抬,掐着指甲硬逼着自己做出副温顺模样。
“父亲有何事要交代?”
“你个废物!之前让你去绵阳等地救助灾民,好便于给山中征兵,你倒好,转身带着些女人和孩子跑了,半个男人没带回来,如今这朝中之人刚要招安山匪,你又没看住丈夫,让那金疙瘩失踪了!没用的东西,我还能指望你做什么事!”
沉耀怒斥一声,口水喷溅到江月脸上,女人的眼捷垂了垂,强忍着拿帕子擦净的举动,温声笑道,“父亲是怕夫君的失踪影响您在兰山的地位,拿不出山中兵权?”
沉耀闻言冷哼一声,一把甩来江月挽过来的手,粗糙的指腹扬起时划过女子白皙的脸颊,留下几丝显而易见的红痕。
指尖掐了又掐,江月的面色阴沉一瞬,又勉强打起笑意,淡声道:“父亲放心,此事交于我,我定不会让公公开口阻拦您的。”
“沉月,别让我失望。”沉耀闻言面色稍霁,斜眼见沈银粟向这边望来,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挥了挥手便让江月去往这兰山当家的胡老大的住处。
眼见得江月走远,一侧的沈银粟也收回目光,侧首看向身旁的念尘,轻声道:“如何,这江姑娘昨日可有什么异常之举?”
火堆旁,女人哭着用袖口拼命擦拭鹤簪的样子再次浮现在脑海中,那张满是血迹的白皙面庞在跳跃的火光下弥漫着妖异的艳丽。
她或许该擦一擦脸上的血迹再同他哭,至少这样不会像从地狱里爬出的艳鬼。
诡异的想法在念尘脑中一闪而过,扰得他直皱眉,片刻,却也只是摇了摇头,垂眼淡漠道:“她并无异常之举。”
“……那就好,辛苦念尘大师了。”沈银粟盯了念尘半晌,须臾,收回目光,向着江月离去的方向望去。
这兰山的当家的胡老大病了有些时日了,先前其儿子为了冲喜,急急忙忙的娶了个新妇,在温县临时添了个宅子。
山上的众人皆知,这新媳妇是被她老爹给绑过去的,嫁人当天被下了药,昏昏沉沉的就被抬上花轿,身边跟着的婢女一路哭着去追,却被那胡老大的人打得遍体鳞伤,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小姐被送入洞房。
纵然这新妇是强娶进门的,但眼下这少当家的毕竟就这么一个女人,再怎么说也得称一句少夫人给个面子,礼数上需得做到。
引路的匪兵心中想着,脚下的步伐更是不敢怠慢,待把江月送至胡老大的院前,弯身道:“少夫人,就是这儿了。”
“有劳你了。”江月声音淡淡,同匪兵道,“我知你是当家的看中的人,如今我夫君不在我身边,我又不曾亲手照料过当家的,只怕会有不周之处,还望小哥在院前帮我守着些,若出什么差池也好帮一帮我。”
“少夫人客气了。”江月话落,匪兵连忙躬身点了点头,目送江月进屋后,转身守在院前。
屋内,奢华精致,江月不紧不慢地四下环顾一番,待确保屋内无人后方才走至屏风后,缓步走向榻上虚弱脏乱的彪形大汉。
大汉的呼吸声微弱,胸膛细微起伏着,干裂的嘴大张着,似乎正拼命摄取空气。
江月拿了椅子缓慢坐下,抬手,一侧的绿翡连忙从匣子中取出汤药小心放至江月手上。
“爹,吃药。”
江月的声音轻缓,将汤匙喂至胡老大嘴边,见大汉眯着混沌的双眼艰难打量自己半晌,方才轻声道,“爹,你莫不是忘了,我是您的儿媳啊。”
你帮着沉耀,亲手绑进洞房的儿媳!
江月拿着汤匙的手微微颤抖,僵持片刻,总算见胡老大张开嘴,似乎含糊地要嘟囔什么,却又因乏力作罢,只喝下江月碗里的药。
碗中的药一勺勺见了底,江月的眸光愈冷,见榻上的人渐渐只会张嘴的动作,汤药从唇边几次溢出,终于满意地收了汤匙,将药碗放置一边,取了一旁的帕子缓缓靠近。
“爹怎么不咽药啊,是等着夫君来伺候您吗?”
提及到自己的儿子,榻上的汉子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喉中发出含糊的声响,拼命挪动瞳孔向江月看去,却见那女子浅浅笑了一下,慢声道:“放心,你很快就会下去陪他了。”
“在阴曹地府——好好陪着那滩肉泥!”
肉泥?!榻上之人的眼神瞬间惊愕起来,死命地向江月抓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难以动弹分毫,喉中嘶吼半晌,也只是声如蚊呐,杳不可闻。
“害怕吗?要不要我帮你喊人求救?”江月一双黑亮的眼睛徒然笑起来,冷森道,“你们把我送到他房间的时候,我也好害怕,我也想有人救我,可我只察觉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在我的腰间游走,像一条恶心的蚯蚓死死缠着我,让我每时每刻都想要送他去死。”
“如今,我终于杀了他,剁得像烂泥一样碎啊,有趣至极。”江月咯咯笑起来,俯身到胡老大耳边,轻轻道,“现在,轮到你了。”
话落,胡老大更挣扎起来,却觉越挣扎越乏力,身体狰狞地躬起,嗓中一口腥甜涌上,双目圆瞪着面前的女人,却见那女人轻飘飘地笑着。
笑着笑着眼中倏然就落下泪来,胡老大越气急,那眼泪就越多,只待胡老大一口气噎在嗓中,女人的泪瞬间涌出,拼命地向门外跑去,边跑边喊:“你们谁来看看阿爹啊!他不行了!快帮帮忙啊!”
屋外候着的匪兵瞬间涌进屋内,在胡老大剩最后一口气之时围在榻边,却只见他瞪着眼哽下最后一口气,口中半分声响都发不出。
身后女子哭得梨花带雨,跌坐在毯上悲伤地站不起身,只捂脸低泣着,透过指缝,一双黑亮的猫眼看着众人集聚在胡老大周围,半晌,慢慢露出笑意。
又死了一个。
下一个就是你了,沉耀。
被搀扶着走出房门,江月发丝凌乱,逢人便抓着低声询问:“你看见我夫君了吗,你帮我找找他,阿爹走了可怎么办啊……”
众匪兵面面相觑,只道少夫人怕不是受了刺激,得了失心疯,口中一句句节哀地劝着,使着眼色让身边的婢女扶她去沉耀处。
山间的雨以及淅沥沥地带着,沉耀方从屋外走入,便见江月失魂落魄地坐在椅上,旁边的匪兵见状小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沉耀交代了一遍,话音刚落,便见沉耀快步走至江月身前,冷声道:“不是让你去照料亲家公了吗?亲家公怎么会突然就动了气!”
“父亲,是公公他突然问及夫君情况,我便如实说了,谁知道他……谁知道他一担心就……”
一声响亮的耳光猛地传来,沉耀的掌厚实有力,直叫江月口中瞬间掺了腥甜,一双眼下意识向沉耀瞪去,一闪而逝的狠辣瞬间被委屈掩盖。
“父亲息怒,你知道公公那脾气的,我若不说实话,他定会生气的……”
“你!”沉耀被猛地一噎,随即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这胡老大一死,只要他那儿子不回来,这山中的权利岂非落在少夫人江月身上?他这女儿素来被他掌控,只要她肯听话,这山中的权利不就是他的,届时借兵给叶景策等人,等待他的可不就是荣华富贵。
思及至此,沉耀心中似有些兴奋,奈何身旁还站着山间匪兵,他不敢表现出喜悦,便只好装模作样地将怒火发泄在江月身上。
“好你个天煞孤星,见了你真是晦气,给我上外头跪着去!”
“是。”
山间烟雨蒙蒙,跪在院前的女子腰身笔直,低垂着头,脸颊上的红印清晰可见,一身布衣早被雨水浸湿,凉凉地贴在身上。
路过的匪兵驻足看了会,啧啧感叹他们这少夫人当真命苦,丈夫不见了不说,这老当家的身子早早便不行了,大家都知道他活不长久,少夫人好心去看一眼,被老当家的吓成这样,回来竟还要在雨中罚跪。
怎么说这少夫人如今也是他们兰山的人,沉耀这么一个外姓的,何故折磨他们兰山的主子。
山匪暗骂了几句,只道这沉耀给了他们山中钱两,又是少夫人的亲爹,少夫人不说,这口气他们便也只能咽下。
“前面何事喧闹?”蒙蒙细雨中,女子温婉的声音传来,众匪兵转头一看,但见沈银粟撑着伞走来,身侧是一道而来的叶景策和念尘。
“回郡主的话,前面是大家在心疼少夫人罚跪呢。”匪兵见状忙赶去沈银粟身边,他们被就是为了谋生才归顺兰山的,本性称不上坏,更何况这镇国将军府声名远扬,众人皆知其护国安邦的壮举,心中对叶家之人自有几分敬佩,见了二人自然恭敬。
“罚跪?这样的雨天何故在外面跪着,岂非等着生病?”沈银粟蹙眉问了一句,匪兵立刻点头道,“说得不就是嘛,这沉老爷因为当家的病逝之事迁怒于少夫人,殊不知当家的那身子啊,本就不大行了,少夫人好心去送药,反而被当家的病逝吓哭,这事情如何……也不该迁怒于少夫人啊。”
匪兵话落,见沈银粟的目光向江月的脸颊看去,两道秀眉瞬间拧在一起,握着伞的指尖略有些发青。
沉耀重男轻女之事她昨夜就看得明白,这江月虽不可信,却也不至于被亲爹如此虐待。沈银粟倏然间就想起洛瑾玉曾无意提及她接生的那孩子曾被其亲父嫌弃是个女孩,而江月闻言后气急给了那父亲一掌,她当时虽不信江月其人,却也觉此人带妇孺闯城,护女婴不被其父看轻,实为仁义之人。
而今再看,想来那女婴竟是江月自己。怪不得洛瑾玉提及时带着略微叹息,怕不是心中已有了大致的估量。
雨意渐浓,沈银粟咬了咬牙,不待身侧之人察觉到,抬脚便向屋内走去,朗声道:“沉王爷何故这样体罚亲女,今日是亲女,明日便是营中士兵,他日便是我大昭的千万子民!我大昭,只需爱民如子的臣,不需心狠手辣之贼!”
这话说得讽刺至极,想来沈银粟已然气急,只是因着招安的缘故压了气焰,还尊称一声王爷。
方同江月擦肩而过,沈银粟的眼神扫过其慢慢肿起的面颊,眉头拧得更深,回首同叶景策喊道:“阿策,我马车上备了消肿的膏药,你帮我取来给江姑娘可好?”
“知道了。”叶景策应了一声,知沈银粟着急,便也不做耽搁,转身离去。
眼见着面前女子的身影彻底没入房门,江月抬手,鸦黑的眼睫颤了颤,听闻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倒也懒得回头,只淡淡笑了一声。
“她同殿下一样,是心软的性子。”
“所以哪怕并不了解姑娘,总想着救姑娘一把。”念尘声音淡漠,手中的伞却倾在江月头顶。
“大师,这次真不是我杀的。”江月抬眼,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眼睫上。念尘垂眼盯了两秒,轻轻敛下眸。
“江姑娘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大师要赌一赌这真假吗?”江月弯眼笑了笑,“这不过此局,怕是要以江月的命为赌注,大师——敢赌吗?”
眼下并没有江月害死胡老大的证据,沉耀仅因其送药,便能将胡老大病逝之事迁怒与她,若他将怀疑江月之事说出,无论江月是否做过此事,她都逃不了被责罚的命运,若再将她杀了丈夫一事说出,只怕她会被当众杀死。
怪不得她说赌注是她的命。
念尘垂下的眼帘微微抬起,对上女人野猫般美得极具攻击性的眼,须臾,冷淡一笑。
“江姑娘的眼睛,让小僧想起一位故人,他的眼神与姑娘截然不同,他的眼过于无欲无求,寡淡得像出世的神仙。”
江月知道念尘在说洛瑾玉,眼神垂落一瞬,良久,静静道:“那我的眼神在大师眼中是何等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