挎着食盒,二人谨慎地前行着,脚下的路越走越偏,宣阳刻意向前快步,沈银粟则慢慢同其拉开距离,直至灰衣侍从兴至自己面前,将背后展露出来。
宣阳一路话语不断,几乎是缠着灰衣侍从回话,分神之下,灰衣侍从尚未应和完宣阳的话,忽觉空中有利器擦过之声,忙侧首躲开,一阵刺痛下,灰衣侍从迅速定了定神,伸手捂住脖颈间的血痕,略带震惊地望向沈银粟。
此人果真不好对付!
不等灰衣侍从震惊的目光,沈银粟忙趁其出神之时出手,银针胜在细小,一个不注意,便可无孔不入对方的身体。
察觉到情形不对,灰衣侍从忙伸手去抓沈银粟,他武功本就高强,几番下来沈银粟也未占一丝上风,好在对方到底忌惮她的身份,虽招招狠辣,却不敢下死手,只在几针刺入体内后扼制她的喉咙,似要将她掐晕带回。
大抵是银针入体的缘故,侍从的手几番用力,却也动作迟缓,吃不上力,只让沈银粟觉得被拖拽地难受,挣扎着要将银针刺入侍从的脖颈。
强行扬起被遏制住的头,指尖的针刚触碰到灰衣侍从的脖颈,不等刺入,沈银粟忽觉脖颈上的力道滞缓了一瞬,随即遏住她的手慢慢松开,大量气体瞬间涌入她的心肺,在心脏剧烈的跳动下,她听见头顶侍从传来的呻吟声,一滴甜腥液体砸下,掉落在她的发间,顺着额角向下流。
沈银粟僵硬地转过头,只见一直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的宣阳公主不知何时悄悄藏匿在了灰衣侍从身后,手上的金簪狠狠刺入灰衣侍从的喉咙里,血从喉咙里崩裂溢出,宣阳公主一双雪白的手血淋淋一片,她目光呆滞地盯着缓缓倒下的灰色身影,拿着簪子的手不断直抖。
片刻,目光落下了沈银粟身上。
“云安姐姐……我杀人了……姐姐……我杀人了……”
宣阳公主麻木地念了两遍,下一秒,金簪落地,她瘫坐在地几乎要尖叫出声,却被沈银粟先一步捂住了嘴。
“啊啊啊啊!姐姐,我……我杀人了,脖……脖子好软,他的血……他的血从那个洞里涌出来,我……我我……”
宣阳公主语无伦次地在嗓中呜咽着,沈银粟轻声安抚了几句,拿着干净的帕子将她的手擦干净,随后起身看向那俱倒下的尸体。
她们寻的路本就偏僻,这附近刚好有处荒废的花园,不若先将这人扔去那里。
沈银粟想着,扶起灰衣侍从便抬脚过去,宣阳公主虽精神恍惚,却极为听话,只默不作声的跟着,一双失神的双目愣怔地看着沈银粟将那人安置后,回首看向她。
“宣阳,你还要不要去看你父皇。”
“……要。”宣阳公主声音颤抖,目光游离后又汇聚,总算勉强找回一丝神智。
昭帝的寝殿外早换了一批侍从守着,宣阳从食盒中拿出早早备好的婢女服饰,只待晚膳侍从换岗,婢女进寝殿送膳时和沈银粟悄悄混入其中,小步迈进寝殿内。
殿内,烛火昏暗,香气氤氲,趁着婢女们摆放饭菜的空当,宣阳和沈银粟藏至屏风后,小心环视着屋内。
昭帝寝殿内的侍从早被高进撤得干净,偌大的殿中唯有昭帝僵硬地躺在榻上,鬓发皆白,满面颓唐。
关门声想起,待门外脚步声渐远,宣阳扶着屏风,悄声走至昭帝榻前。年迈的帝王疑神疑鬼的半辈子,到最后仍旧逃不过被人软禁,躺在榻上纹丝不动的结局。
“父皇。”宣阳轻声念了句,见昭帝没有任何反应,求助地看向沈银粟,“姐姐,你瞧瞧我父皇好不好。”
储君未立,昭帝若此时驾崩,只怕这大昭大半要落入阉党手中。
沈银粟蹙了蹙眉,跪坐在榻前为昭帝诊脉,指腹搭在昭帝的脉搏上按压良久,沈银粟的眼神愈发暗了下来,宣阳公主殷切的眼神看过来,片刻,沈银粟抬眼,摇了摇头。
“中毒已深,能挺到今日已实属不易。”
“中……中毒?”宣阳颤声道,沈银粟微微点了下头,想起自己在静观寺时的诊断,如今看来那时并非是她多疑,是昭帝的确中了毒,而那时毒素尚轻,太医院的御医又早早被人买通,故而让她无法断定。
“姐姐,那……那我父皇就醒不过来了吗?”宣扬说着,眼圈开始发红。
“不,我会让陛下醒来的。”沈银粟摇了摇头,她摸得出昭帝此刻是靠一口气撑着,趁着他还有一丝生气,这继位之事必须定下来,否则阉党干政,后果不堪设想。
从食盒中拿出藏着的药箱,沈银粟抽出银针,起身将榻边的灯笼摘下,方要将银针放到火烛上去烤,却倏然间闻到一股极奇异的味道。
这就是她当初在静观寺昭帝屋闻到的味道!
原来在这里!原来在这里!
是蜡烛的烛芯!
用榻边烛芯里的药配合上屋内的的香料,怪不得洛子羡单独取来香料时她发觉不出任何问题,因为这原本就是配合着使用的毒。
沈银粟脸色煞白,出神间烛火险些烧到指尖,银针依次落下,沈银粟只觉手脚麻木冰冷,高进既能左右昭帝榻前火烛的这等小事,想来党羽早早就遍布了宫中上下,明面上是守正阁的那些大宦官,私底下是皇宫的每一个细微的角落。
银针扎下片刻,榻上的颓然之人似有悠悠转醒之意,枯枝般的手指微动了动,沉重的双眼睁开一条细微的缝。
宣阳见状忙探身过去,鼻头一酸,小声道:“父皇……”
昭帝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从宣阳扫向沈银粟,喉中发出微小的混沌的声响,嘴中却发不出半分声响。
“父皇,您病得很重,可高进他……”
宣阳公主话说至一半,沈银粟在旁理了理衣裙,忽然屈膝跪下,对昭帝深深叩首,随后起身,对上昭帝悲戚的目光。
“陛下所得之病,云安已回天乏术,实为云安无能。而今宫中局势紧迫,云安斗胆,想问陛下一事,关乎我大昭未来,还望陛下恕罪。”沈银粟声音微颤,在昭帝认命般地缓缓眨下眼,表示同意后,沈银粟咬了咬牙,伏下身子叩首。
“敢问陛下,让哪位皇子继位——”
话落,殿内静谧了一瞬,宣阳公主惊诧地望了沈银粟一眼,下一秒却反应极快的一同叩首,听闻头顶昭帝沉默片刻后,喉中发出呜咽之声。
沈银粟小心地抬起头,见昭帝浑浊的眼中露出悔恨之情,一道清泪流下,他甚至无法言语,只有手在空中凌乱的划着。
沈银粟僵直的脊背上全是冷汗,一双手迅速拽住裙角,拼命撕扯着,待撕落的裙角被满是勒痕的手掌奉上,沈银粟凛然开口:“还望陛下恕云安无礼!”
说罢,沈银粟抬手用针尖划破昭帝的手指,鲜血从指尖晕开,昭帝干枯褶皱的双手一笔笔划在衣裙的布料上,沈银粟和宣阳屏息凝神地望着,从头顶到脚底,一片发麻。
她们清清楚楚地看着昭帝耗尽全身力气,在布料上写下血书。
——玉
最后的一笔写完,昭帝的手颓然落下,沈银粟垂眼将衣角放入袖中收好,宣阳的脸上早布满泪痕。
“父皇……”
宣阳公主还欲开口,门外却传来脚步声,沈银粟闻声忙将宣阳公主带至屏风后,二人刚躲藏好,便听咯吱一声,有人推门进来,缓步行至昭帝榻前。
洛之淮的声音传来,带着漠然和死寂。
“父皇,您居然醒了。”
昭帝的喉咙顿时发出更大的含糊声,宣阳听闻便欲起身,被沈银粟一把抓住,死死捂住了嘴。
而今的宫中早已被洛之淮和高进控制,她们就算此刻救下昭帝,也无法让将死的昭帝扭转局面,而她与宣阳一旦暴露,便只有和昭帝同死的下场。
榻前,洛之淮缓缓蹲下身,盯着面前怒目圆睁的昭帝,忽然笑了起来,他年纪不大,笑起来时有几分孩子的天真,却又有着几分野狼的残忍。
“父皇没想到,最后来为您送终的会是儿臣吧。”洛之淮笑吟吟地打量着昭帝狰狞的面目,一双凤目眯起,纯真又无辜,“不过看您的样子,似乎对儿臣的出现并不满意。”
“但——”洛之淮拖着长调子道,“这么多孩子,您对谁满意过呢?”
“您嫌弃我怯懦卑微,洛子羡顽劣不好控制,洛怀琢愚笨急躁,虽然说他确实愚笨吧,否则也不会被高进利用这么多年,以为高进是真的支持他。”洛之淮满意地笑了笑,慢声道,“这么多孩子,您哪一个也没有真正爱过,就连真正敬您的洛瑾玉,您也一样忌惮厌弃。”
洛之淮平静道:“我在冷宫吃残羹的时候便想着,我这万人之上的父亲该是何等威风,可等我真正见到你的时候才明白,你自私又多疑,你当初以残害宫妃的名义将母妃打入冷宫,我还以为你有多爱自己的妃子,结果呢,这么多年,你又害了多少女人?沈皇后早逝,洛子羡的母妃被你强抢进宫,洛怀琢的母妃不过是你利用的棋子,这宫中的每一个女人,每一个孩子,都因你而痛苦。”
“你就是个刽子手。”洛之淮咯咯笑起来,指了指自己,“大刽子手教出小刽子手,父皇放心,我一定好好向您学习。”
“很快,您的其他儿子很快就会去找您的,还有您信任的臣子们,儿臣我都会把他们给您一一送过去的。”洛之淮俯身在昭帝耳边道,“儿臣,是不是很孝顺啊——”
洛之淮的声音在屏风外传来,宣阳公主被沈银粟捂着嘴,一双眼圆睁着,惊恐地听着洛之淮慢条斯理地低吟,他的每一句话都将她印象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弟弟撕碎,他就像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野狼,终于在这一刻才将真面目暴露在她面前。
宣阳的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一双眼中盈满泪水,她的嘴被沈银粟捂着,不能发声,只能紧紧攥着拳克制住自己的战栗,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血水顺着指缝往下流,屏风外,昭帝挣扎的声音不断,她闭眼就是洛之淮伸手捂死昭帝的样子。
硕大的泪滴落在手背上,沈银粟转头去看宣阳,她太听话了,不让出声就一定不会说话,脊背绷得笔直,眼泪止不住的落,却死死咬住嘴唇,一丝声音都不肯发出。
殿内安静下来,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声都停滞下来。
房门又被打开,来人缓步走至洛之淮身后,开口时声音尖细:“好孩子,和你的父皇道过别了?”
“道过了。”洛之淮笑起来,愉悦的声音中却带着一丝鼻音。
“那就好。”高进拍了拍洛之淮的肩,俯首轻声道,“那接下来,我们去和你的兄长们道别吧,然后是那些不听话的臣子……”
“好。”洛之淮抬眼,慢慢笑道,“我都听您的,义父。”
第66章 三日宫变(下)
从昭帝寝宫出来时, 天色已黑,宫中寂寥,唯有深宫中女子的哭声不断。
宣阳公主沉默地走着, 泪水已经干涸,而今形如枯槁,有一种麻木的镇定。
公主殿前, 绿衣侍从等候二人多时, 见宣阳和沈银粟走进, 忙急声道:“二位殿下去哪里了, 怎么现在才回来?”
说罢,扫视着二人的周围,见灰衣侍从不见, 神色更加急切, 还欲开口再问,便见宣阳公主冷冷抬眼,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本宫去哪里,还需向你禀报不成!”
“公主殿下, 奴才不敢……”
绿衣侍从急声开口,分神间, 忽觉颈间刺痛一瞬, 不等伸手去摸, 便见眼前景象恍惚起来, 眼皮越来越沉, 下一刻便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去。
沈银粟收了针, 俯身扶起绿衣侍从, 随后回首看向宣阳:“你这殿内可有能将他藏匿之处?”
“后院的柴房。”宣阳呆滞开口, “劳烦姐姐了。”
待沈银粟彻底安置好绿衣侍从, 再回宣阳寝宫时已是半夜,宫中已然宵禁,只能等明日尽早出宫。
床榻旁,灯火依旧燃着,漫漫长夜,无人得以入眠,直至烛火燃尽,天色微微亮起,宫内又有了走动之声,沈银粟方见宣阳抬起乌青的双眼,茫然呆滞的目光中有了一丝波动。
“姐姐,为什么我等了一夜,都没有听见父皇的丧钟声。”
“大约是高进还需陛下的名义做某些事,现如今打算秘不发丧吧。”沈银粟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遗诏,垂目道,“若他们秘不发丧,今日朝臣还会像往日一般上朝觐见,待他们下朝之际,人多混乱,那时最好出宫。”
“姐姐所言极是。”沈银粟话落,宣阳公主抬眼向窗外阴沉的天,轻声道,“很快,这宫中的一切便会被人知晓了。”
帝宫之上,乌云密布,昭帝的寝宫内,寂静无声。
侍从仔细地在金炉中填好香,掩盖住殿内的各种异味,婢女照旧将早膳摆放成一排,把一切都伪装成往常的样子。
昭帝榻前,高进把玩着翡翠珠子,斜眼扫过默不作声的洛之淮,开口笑道:“怎么?看见你父皇被安置在这儿发不了丧,心疼了?”
“怎么可能。”洛之淮冷声道,“你将他放在这里,我看着碍眼,只怕日后住在这殿里,闭眼都是他这恶心模样。”
“呵呵,原是恶心到我们淮儿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赐死大殿下的圣旨需得以陛下的名义写,总不能让世人知道他现在就死了啊。”高进话落,笑着拍了拍手,两个小太监闻声立刻端着漆盘上来,盘中放着整齐华贵的衣物。
“不过为了让我们淮儿高兴,为父特地准备了件礼物,淮儿瞧瞧?”高进说着,转身从盘中拿起衣物,洛之淮回头看去,只见高进手中竟是一件明黄龙袍。
“如何,可喜欢?”高进道,洛之淮盯了龙袍半晌,扬起唇角,眼中露出满意之情,“义父当真是为孩儿费心。”
“那还不去试试。”
屏风后,洛之淮展臂站着,婢女们小心地为其换衣,寻常的皇子衣物换下,洛之淮垂眼看着,见那一套明黄慢慢落在自己的身上,脚步无意微挪,视线掠过脚下,霎时间,瞥见几滴腥红。
这是……血迹?
洛之淮愣住,一双凤目微眯,扫开碍事的婢女,俯身用手指去沾屏风后的血。
血迹虽已干涸,却断不是许久之前留下的。可这殿内除了他和高进便只有送膳食的婢女进出,若是婢女留下的血迹,定会当时便擦得干干净净,唯恐落下话柄。
那这血究竟是谁的,谁会进了这殿内还站至这屏风后呢。
洛之淮蹙眉想着,脸色愈发灰白,心中的一个猜想一闪而过,几乎让他险些站不稳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