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广阔的山间,云幡飘飞,燔柴高高垒起,神坛之上,皆为牛羊玉帛,巨大的黄金九龙鼎内,香火徐徐燃起,袅袅白烟中,铜铃哗啦作响,一众祭者面带青铜面具,在战歌中起舞。
“群臣叩拜——”
庄严的喝声被呼啸的山风卷来,沈银粟遥遥望着,便见诸臣循规蹈矩地走着,按照祭礼的顺序一遍遍的演练着。
避开演练的群臣,沈银粟走到另一侧的山尖处向下望,开阔的视野中是连绵的山青色,山顶呼啸的风吹起她束起的长发,微眯的杏眼扫视过山间的每一处,于是她听见远处传来的呼喊,在漫山遍野的回荡。
“粟粟——”
叶景策站在不远处的山间,似是狂奔而来,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抬首,一双明朗清澈地眼睛望过来,满眼皆是笑意。
“你怎么来了?”
“我过来瞧你啊。”沈银粟笑着应了一声,快步走下去,叶景策伸手扶住,两个人慢慢向着驻扎之地走去。
驻扎之地离祭礼之地不算远,乃是诸朝臣的休息落脚之处,眼下群臣演练祭礼的步骤,驻扎之处便更乱了起来,官员来来回回地出入着,几乎无瑕顾忌仪态。
进了营帐,叶景策将手帕扔进火炉上暖着的温水中浸湿,拧干后俯身蹲到沈银粟面前,一点点去擦她被吹灰的脸。
“粟粟,这地方风大灰多,人也杂乱,你又何必过来找我?”
“怎么,你有心给我送饭,就不许我有心过来找你吃饭?”沈银粟扬眉,叶景策忙笑道,“怎么会,我这不是受宠若惊嘛,我们家粟粟现在居然这么主动了。”
“想好了再说话,谁是你们家的!”沈银粟嗔怪地瞪了叶景策一眼,笑着还嘴回去,目光落在帐内的火炉上,拍了拍身侧的食盒,“刚好这炉子能把菜热一热。”
“成,那我们就把饭菜热一热,一起吃。”叶景策说着,收了手中的帕子,起身同沈银粟一起将食盒中的饭菜拿出,摆放在炉子上。
帐内气温微热,炙热的炉子让沈银粟白皙的脸颊渐渐泛起红晕,一双杏眼水亮亮的,睫羽轻颤,整个人犹如熟透了的桃子,叶景策在旁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直盯到沈银粟忍不住转过头来。
“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就是有点红。”叶景策笑眯眯道。
“那你瞧个什么劲儿?”
“我饿了。”叶景策托腮认真道,沈银粟刚欲伸手将炉上的饭菜为他拿下来,就见叶景策抬手戳了戳她的脸,弯眼笑道,“粟粟,你的脸红得好像果子诶,我可以咬一口嘛?”
“……你!”沈银粟自知他没什么好心思,一时间脸气得更红,“不可以!”
“可是你是来给我送饭的诶。我饿了,你不该想想办法嘛?”叶景策的指尖徐徐滑过沈银粟的脸,“粟粟,你瞧这个果子,它红彤彤的,咬上去一定很甜。”
“不过呢,不咬也可以。”叶景策慢慢靠近沈银粟,一双黑亮的眼中满是狡黠,“我碰一碰,亲一亲,总可以吧。”
“不可以!”沈银粟忙用手捂住烤得滚热的脸,抬脚踹向叶景策的同时,小声喝道,“你饿了就去吃饭!吃正常的饭!”
“正常的素菜好难吃的。”叶景策话音刚落,就见沈银粟拿着一个个菜碗砸在他面前,喝道,“吃!”
“好吧。”叶景策应了一声,方慢悠悠地举了筷子,便听帐外传来异动,生龙撩开帘子探进头来。
“少爷,林司谏来访。”
“请他进来。”叶景策话落,生龙依言掀开帘子,但见一个长相端正大气的男子走进帐内,同叶景策略微客气道,“敢问叶小将军可曾见过叶将军?”
“阿爹他方才下山去了,很快便会回来,司谏若是不着急,可以在此等候片刻。”叶景策话落,不待林司谏答话,便听身后沈银粟疑惑出声。
“楚衡师兄?”
楚衡?好熟悉的名字。
叶景策怔了一瞬,随即瞬间想起这名字不就是沈银粟醉酒时口中念着的那个吗!
楚衡师兄?叶景策默默念了一句,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前站着的林司谏——林行。
林行,林行,怕不是取了楚衡这名字的一半而来。
叶景策的眉头顿时皱起,眼睁睁地瞧着沈银粟快步向林行走去,笑着道:“师兄,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粟儿。”林行见到沈银粟亦是笑起来,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沈银粟一番,关切道,“最近休息不好?怎么比之前瘦了些许?”
“在师门时有师兄照料,只管享福便好,自然是心宽体胖,眼下师兄不在身边,便要为自己操心,故而操心瘦了。”沈银粟一边说着,一边引着林行向帐内走,“倒是师兄你,当初师父不是说你命中有一劫数在京中,不准许你进京嘛,你这般贸然的来了,若真如师父言,遇见什么不测,该如何是好?”
“我不怕那劫数,我只怕在师父那里空学二十余年,到最后不能一展宏图。”林行同沈银粟道,“这京中除了你,可还有师门中的其他人?”
“我和红殊在一处,至于其他人,除了师兄你便再未见过了。”
“红殊也在此?你们两个竟一同来了?早知如此,我之前办完公务后便应当快马加鞭地往回赶,这样也不至于今日才和你们相见了。”
林行说着,目光落在桌上摆放的饭菜上,今日朝臣们都忙得分不开身,林行自然也是如此,哪怕到现在也是水米未进,虽要保持着朝臣的仪态,可这下意识的饥饿根本无法控制,眼神更是控制不住地向饭菜上瞟。
沈银粟和林行相识已有十年之久,师门中的起居皆受其照料,自然熟稔得很,一见他这眼神,瞬间领会其意。
“我这饭菜刚热好,师兄不妨留下来吃一口吧。”
红殊拎来的食盒内装得极满,其中菜饭足够三四个人吃,自然也不会缺林行这一人的量。
“并非是我拒绝粟儿美意,只是这毕竟是叶将军的营中……”林行话落,一旁叶景策皮笑肉不笑地道,“粟粟既然都这么说了,林司谏就留下来吧。”
“这……”林行思索一瞬,他本就要在此等候叶冲,若只在此等着二盯着沈银粟二人吃饭,反倒是失了礼节,不若应下来。
“那就多谢叶小将军和粟儿的美意了。”
桌前,本应是二人柔情蜜意的午后时光,而今变成了三人的相谈甚欢,更准确的说,是两人的相谈甚欢。
叶景策的筷子从碗中夹起几个米粒,百无聊赖地放进嘴中,随后抬眼看向桌两侧的沈银粟和林行。
林行:“实不相瞒,粟儿,离开师门的这些年里,我经常想起当初咱们在师门一起学艺的日子,那时候你极爱惹祸,闯祸后便趴在我身上哭,我那时嫌弃你弄脏了我的衣服,可离了师门这么多年,我却常常想念你趴在我身上哭的场景。”
沈银粟笑道:“这些年我也一样想念师兄。”
是啊,哪怕在醉酒时也是呼喊着他的名字呢。
叶景策垂了垂眼,把筷子插入饭中,又听那二人接着谈笑起来。
“我还记得你当初曾说过,若你回京便只有两个目的,一来是将师父教你的医术发扬光大,救死扶伤,二来便是要解除你那自小便带着的婚约,还自己一个自由身,而今可都实现了?”
林行前些日子曾去执行外务,此番为了祭天大典匆匆赶回,尚不清楚京中发生何事,更不清楚沈银粟那婚约本就是同叶景策的,眼下这么一问,自然也不曾顾忌,只是不曾想他这话出口,其余二人的脸色俱是一变。
“粟粟。”叶景策平静地放下筷子,对着桌上二人勉强笑道,“我吃饱了,父亲那边久未归来,许是遇见了麻烦,我去他那边瞧一瞧。”
说罢,不等沈银粟说话便站起身走出营帐。
“叶小将军的脸色怎么瞧着不大好的样子?”林行不解,但见沈银粟也放下筷子,抬眼看过来道,“他大约是同我生气了。”
“同你生气?”
“是。”沈银粟认真地看向林行,“师兄,其实我今日留你在此,除了和你叙旧,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沈银粟攥了攥拳,轻声道:“师兄,我在师门生活十年,这十年我的起居皆是你在照顾,我将你当做兄长,将同门当做亲人,所以,我也想将我珍重的人带来给你们见一见。”
“所以叶小将军是……”林行试探道。
“他就是我那自小便定下婚约的丈夫,也是我如今的……珍重之人。”沈银粟说着,脸上虽泛了点红,说得却极为坦诚,“我刚才见你之时便想同你去介绍他,可又觉得直接说有些害臊,便想着待吃饭时你与他熟悉一些,再同你说起我们的婚约,请你来参加我们的婚宴,可如今看来,是我忽略了他的感受。”
林行还有些愣怔,却已然明白了沈银粟的意思,当即笑了起来。
“恭喜你,粟儿。”林行道,沈银粟随即站起身来,“既然师兄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那便抱歉要让师兄自己吃了,我想去找他。”
话落,沈银粟快步走出营中,山间的风呼啸而过,茫茫的山林不见半分人影。
祈安山那样大,叶景策走得又快,她望不见他的影子便只能依据他走出营帐前的话,去山下找叶将军,可惜待她到了山下,山下早已没了叶家父子的身影。
沈银粟茫然地在山林间走着,几乎将整个祈安山走遍后,才想起自己来时的那个山尖还未曾去。
几个时辰过去,山间的风慢慢小了,沈银粟咬着牙快步走上山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期待竟然战胜了双腿的疲累。
落日熔金,余晖拉长了地上少年的影子,沈银粟抬起头,只见叶景策坐在她来时的山尖处,身上洒满了绮丽的霞光,手中摆弄着地上的花草,脚下散落了一地草屑。
“我找了你很久。”
“你不是很聪明嘛?为什么会找很久?”少年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沈银粟一步步地向上走,“因为我在你这里会犯傻。”
“……”叶景策闻言,摆弄花草的手终于停下,轻声道,“很累吗?”
“有点。”沈银粟在叶景策身边坐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片刻,只听头顶传来叶景策低低的声音,“抱歉,我下回再躲会躲的显眼一些,让你一下就能看见。”
“不会再有下回了。”沈银粟慢慢道,主动握住叶景策的手,轻声道,“你在和我生气?”
“没有,我永远不会和你生气。”叶景策道,沈银粟抬眼,“那你为什么要走呢?”
风穿过树林,树叶发出簇簇的声响,林间有鸟鸣,有花草的清香,叶景策眨眼想了一会儿,忽而笑道:“因为我在别扭。”
“我明明知道你与林司谏是有着十年情谊的师兄妹,你对他别无他想,但我想起你醉酒时喊的是他的名字,我会嫉妒,听到你趴在他身上哭,我会烦躁,听到他评头论足我们的婚约时,我会想把他扔出营帐。”叶景策话落,自嘲一笑,“你说这不是别扭,是什么?”
“是吃醋。”沈银粟抬起头来,同叶景策笑着道,“阿策,你的醋坛子打翻了呢。”
沈银粟的话直击要害,叶景策低低嗯了一声,继续摆弄着手中的花草,沈银粟见状也不急,只有些疲乏地闭上眼,慢慢道:“我初到师门的时候,年纪很小,衣食住行都需要人专门照看,师兄他曾经无微不至地照顾了我十年,和大哥一样,都被我视为至亲。阿策,我与他的亲昵是为兄妹的亲昵,我今日想让他留下,是想以珍重之人的身份将你介绍给他。”
沈银粟话落,是良久的沉默。
半晌,叶景策开口:“粟粟,抱歉。”
“你说过一遍了……”沈银粟轻声道,话音未落,便觉头上倏然一沉,睁开眼抬手摸去,才惊觉头上不知何时被戴了个花环。
“送给你,算作赔礼。”叶景策语毕,沈银粟笑出声来,“你自己坐在这儿生闷气的方式就是编花环?”
“不然呢?等你找过来的时候送你编蟋蟀吗?”叶景策也笑起来,伸手帮沈银粟把头上的花环扶正,手掌刚欲落下,就被沈银粟握住,将他的手放置在她腰后。
“闭上眼,我还你一份谢礼。”
沈银粟的声音轻轻柔柔,叶景策合上眼,便觉怀中的少女似乎踮起了脚,倾身向他靠来,下一秒,唇角便贴上一片温润。
双眼轻微睁开,叶景策的手悄悄离开沈银粟的腰,慢慢地抚上她的脸,将他想要咬的果子捧在掌中,试图在她轻吻他唇角之时,小心翼翼地加深这个吻。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图谋不轨,怀中的少女离了他的唇角轻笑一声,在他下意识地倾身去追逐这个吻时,笑着躲了过去。
“阿策,今天的谢礼只有这么多,不可以贪得无厌。”沈银粟温声道,“之后的礼物要成婚时才能送你。”
第60章 祭天大典
“下山后能成婚, 下山后不能成婚,下山后能成婚……”
定国将军府的宅院内,叶景策坐在廊下, 一朵一朵地摘着花瓣,另一侧,叶景禾托腮看着, 沉默片刻, 终于忍不住开口:“哥, 你没事吧, 这自打你前几日从祈安山回来,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别是脑子坏掉了。”
“你才脑子坏掉了呢。”叶景策放下手中光秃秃的花枝, 郁闷道, “小禾啊,你说咱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回京啊?”
“待今日祭礼结束便会启程回京了吧。”叶景禾疑惑道,“哥,你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
叶景策:“当然是要成婚啊!”
“急成这样?我嫂嫂又不至于扔下你跑了……”叶景禾话音未落, 便见一道身影站至叶景策身后,叶冲一掌拍在叶景策头上, 笑呵呵地俯下身道, “我说你小子怎么突然间怎么猴急, 别是云安丫头给了你什么甜头, 让你恨不得现在就把人家抬回府里吧。”
“哪有!爹, 你别瞎猜!”叶景策如惊弓之鸟般站起身, 避开叶冲的视线看向别处, 叶冲见状爽朗一笑, 揽着叶景策的肩膀小声道, “你小子心虚个什么劲儿,爹是过来人,什么不懂,快跟爹说说你俩现在感情如何了,你把人家女娃娃哄高兴了没有?想当年我追你娘的时候……”
眼见着叶冲又要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叶景策连忙屈了下膝盖从叶冲肩膀下跑出,几步站直叶景禾身边,伸手捂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