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几瓶啊。”宣阳公主歪了歪头,指尖点着唇思考道,“嬷嬷同我说酒放适量就好, 我便想着多放些, 这样味道才鲜明。”
“那你用的酒是……”洛子羡又问,宣阳公主诚实道,“先前西域进贡的,我特意向父皇求来, 想着这等上好的佳酿做东西一定好吃!”
“……那,那可是烈酒啊。”洛子羡欲言又止, 转头看向刚吃了半碗下去的洛之淮, 虽是依旧的面无表情神色平淡, 但目光已经有些发直, 薄唇紧抿着, 凤眼半瞌, 像是在死死撑住要倒下的身子。
“四弟的毅力着实顽强, 怪不得平日里能吃那么多你做的东西。”洛子羡感叹一句, 只见另一侧的沈银粟已然神志不清, 她本就不胜酒力,而今这与灌了几壶酒下去并无差异,只觉得头脑昏沉,眼前灰蒙蒙一片,人影模糊混乱。
“师父?”盯着漆红色的柱子,沈银粟迟疑开口,两道秀眉拧在一起,扶着桌案便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方才迈了一步,忽觉小腿发软,整个人向旁栽去。
不等预料中的疼痛袭来,沈银粟自觉被人接住,一双手紧紧揽住她的肩膀,让她将半边身子都靠入怀中。
“粟粟,都告诉你不要吃了,瞧你现在醉的。”
头顶传来男子无奈的声音,沈银粟茫然抬头,盯着叶景策的脸瞧了一会儿,忽而一笑,开口道:“楚衡师兄,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儿?”
“楚衡?”叶景策愣住,悄悄将沈银粟揽得更紧,低声哄着道,“粟粟,楚衡是谁呀?我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他?”
“师兄早就离开师门了,我同你提什么?”沈银粟昏沉地抬起头,不满地看向叶景策,眼睛努力地盯着他瞧,一双上挑的杏眼潋滟水润,懵懂间带着认真。
“不对,你这么问,你不是师兄,你是谁?”沈银粟头头是道地分析着,胡乱地从叶景策怀里往外挣,脚下步伐凌乱,像头乱撞的小兽。
叶景策既不敢用力箍着她,又不敢让她一个人乱走动,索性心下一横,将沈银粟拦腰抱起,只管她发泄怒火随意捶打,却断不阻挠,只轻声安抚着。
“宣阳,粟粟如今醉成这样,我便先送她会镇南侯府了。”叶景策话落,宣阳公主自知这酒酿圆子惹的祸,连忙点头,“阿策哥哥,你与云安姐姐路上小心。”
“是啊,是得小心。”旁边卧着的洛子羡补充道,“送云安妹妹回府的时候注意点,可避开镇南侯,不然被他瞧见你这样抱着云安妹妹,你怕是会被打断腿。”
“洛二,瞧你这幅幸灾乐祸的嘴脸,我看你是巴不得我被打断腿。”叶景策同洛子羡骂了一句,便懒得再理会他,抱着沈银粟转身走出宫门。
望着叶景策离去的背影,洛子羡闲闲一摆扇,笑着道:“阿策这混蛋,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哪里是幸灾乐祸他,分明是见他抱得美人归,替他高兴。”
“好了哥哥,你就不要打趣阿策哥哥和云安姐姐了。”宣阳公主嗔怪地望了洛子羡一眼,“你这一天来无影去无踪的,我想找你都无法,好不容易进宫来瞧我一次,还跟个看戏的似的,不愿吃我做的东西,也不同我说你在外面遇见的有趣的事情。”
“我这不是方才没得空嘛。”洛子羡一笑,见宣阳公主并未理会自己的辩解,只俯身去看洛之淮,不免垂了垂眼,轻轻叹了口气,先不做多言。
“四弟?四弟?”宣阳公主的手在洛之淮眼前挥舞了数次,递手到他面前,轻声道,“四弟,你还好嘛?”
洛之淮的神志亦是不清,双眼紧盯着面前递来的白嫩玉手,只觉得耳边的声音混乱嘈杂,周身一片冰冷,像是在一个喧闹的雨夜。
“你还好嘛?”
草丛中伤痕累累的少年抬头,一身破烂发臭的灰色布衣下,少年凤眸清冷,满目阴鸷,血淋淋地趴在湿漉漉的草丛中,冷眼看着周身围着的侍从。
“这个哪个宫的奴才啊?怎么脏成这样?”
“不知道呀,伤成这样,还能活吗?”
……
洛之淮艰难地仰着头,喉中的血腥味弥漫,灼热疼痛,他挣扎着看着面前的人,一张张讥讽看戏的嘴脸让他犯呕,直到他徒然无力,头刚要低落下去,一道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少女跑来时有清脆的铃音,洛之淮抬眼望着,见少女的手递过来,一双清澈的眼中映衬出他狼狈的模样。
“你还好嘛?和我回宫吧。”
少女的声音,容貌,伸过来的手,与面前的景象重合,洛之淮阴冷的眼中倏然有了笑意,他徐徐伸出手,与宣阳的手十指交叉,紧紧扣住。
孩子般天真幼稚地看过去,纯良一笑,掩住自己为人所不齿的欲望。
“皇姐——”
洛之淮轻轻唤了一声,在洛子羡目光扫来的瞬间,故作昏沉地倒下,指尖还残留着宣阳掌心的余温。
“四弟也醉倒了。”眼见着洛之淮倒下的身影,宣阳并未察觉到异常,心虚地抠了抠指尖,小声嘀咕道,“我这酒……可能真的放多了,四弟以前吃我做的东西不会有什么反应啊。”
“四弟许是不胜酒力,你这东西适合爱喝酒的人吃。”洛子羡见宣阳失落,摇了摇头,挥扇吩咐婢女道,“送四殿下回宫歇息。”
“哥!”宣阳撇了撇嘴,洛子羡叹了口气道,“老四都醉了,你总得让他回去休息,我在这儿陪你玩就是了。”
宣阳质疑地看过去:“你能待多久?”
洛子羡轻笑了声:“多久都成。”
“那……那你要是待的久,我们……要不要去看一眼母妃,毕竟,都许久未见她了,我听宫人说,她前不久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宣阳低声道,话未说完,便察觉到了洛子羡神色微变,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既不想见咱们俩,又何必去她面前让她不快。”洛子羡淡淡开口,强颜欢笑地看向宣阳,“别是她病已经好得差不多,见了咱们俩又气得复发,还是算了吧。”
“那好吧。”宣阳点头,复而又将注意力移到了酒酿圆子上,“你说陪我玩,那我做的东西……”
“我吃,这东西正适合我这种千杯不醉的人吃。”洛子羡认命般的拿起汤匙,宣阳笑起来,“可是哥哥,我好像做多了……”
“……吃不了我带回去吃,成了吧。”洛子羡沉沉叹了口气,宣阳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
——
眼见着天色渐暗,马车停靠在了镇南侯府前。
沈银粟早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头靠在叶景策的肩上,半边身子皆倚在他怀中,口中喃喃低语,倒像是委屈似的抱着叶景策的手臂不肯松开。
“师父,阿爹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梦中,女孩坐上离京的马车,马车路过镇南侯府前,女孩拉开帘子向外望,却不见门外有半个送别的身影,身侧坐着的老人见状摇头叹了口气,听闻女孩这般问,便也只能摸了摸她的头。
“走吧,粟儿。”
沈银粟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叶景策垂眸看着,虽不知她梦见了什么场景,却能猜出个大概,指腹轻轻落在她脸上擦拭,一点点刮蹭掉她鼻尖的湿润。
“粟粟,不哭了,世上不会有人不爱自己的儿女的,你看镇南侯他对我那么凶,他一定是嫌弃我配不上他的珍宝。”
叶景策轻拍着沈银粟的后背,静静道:“不哭了,我们回家了。”
似是因为有人在不断安抚,梦里的京都之景不断远去,沈银粟的眼前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叶景策见她安静下来,自知这次是睡得沉了,便俯身将她抱下马车,刚走了没两步,便听镇南侯府内传来狗叫之声,沈铮带了两只狗站在门前,黑着脸看向他。
叶景策抱着沈银粟的手僵住,片刻,强颜欢笑道:“岳丈大人,好巧。”
“……别叫我岳丈。”沈铮的脸色黑得犹如焦炭,上上下下打量了叶景策一番,目光落在睡过去的沈银粟身上,目光霎时更冷,叶景策顿感杀气。
“你把粟儿怎么了?”
沈铮声音阴冷,叶景策忙退后一步,大声道:“岳丈大人不要误会,是粟粟吃了宣阳公主做的酒酿圆子,醉过去了!”
“吃东西醉过去!你小子当我是三岁孩童嘛!胆敢这样糊弄我!”沈铮大喝一声,同红殊道,“红殊,一会儿待我放狗咬他时,你便把你师姐抢回来!”
“岳丈!冤枉啊!”
天乐长街上,犬吠声不断,少年的喊冤声中偶尔夹杂着男人的怒喝。
“混小子,再说一遍,我不是你岳丈!”
——
夜幕落下,盛京城内一片寂静。
洛子羡步伐凌乱地靠在朱红的大门前,连敲了几声,大门打开,天枢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二殿下?您怎么来了?”
“长夜慢慢,一个人回府无聊,给你家先生送点东西。”洛子羡痴痴笑了一声,一身酒气传来,天枢皱眉捏了捏鼻子。
“二殿下,您是不是醉了。”
洛子羡低声笑了下:“本殿下千杯不醉。”
“听他吹牛。”颜卿岚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天枢,让他进来。”
“是,先生。”天枢蹦起来打开门,引着洛子羡走进院内,没走几步,便见颜卿岚披着大氅秉烛站在廊下。
“我这听澜阁可不喜欢招待醉鬼。”
“不喜欢醉鬼?”洛子羡闻言一笑,抬眼看向颜卿岚,“论醉的次数,该是太傅大人您首屈一指,和您相比,我怎么称得上醉鬼?”
洛子羡说话间,颜卿岚秉烛走进,烛火照映在脸上,颜卿岚这才看清洛子羡脸上的巴掌印。
“进宫了?”
“嗯。”洛子羡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把食盒放在桌上,“宣阳做的酒酿圆子,我实在吃不下了,我记得你喜欢吃,你吃吧,除了酒劲儿大点爱醉人,口感倒还可以。”
洛子羡话落,颜卿岚转身看向食盒,片刻,淡淡道:“我不爱吃,你记错人了。”
“那你之前买来做什么?”洛子羡想了想,忽而一笑,“我想起来了,是宜和小姑姑爱吃,你买来是纪念她的?”
“……洛子羡。”颜卿岚静静抬眸,一双琉璃似的眼睛晶莹剔透,话语间却少见的带了个狠劲儿,“你再这般目无尊长,我不保证会不会像你母妃一样教训你。”
“打就打呗,太傅大人刚好打另一侧,也好让我两侧的脸对称。”洛子羡闻言一笑,“兴许我母妃见我那样,反倒要谢谢太傅大人教训我这个孽子。”
“我告诉过你,少去愉妃那里,否则你们母子俩只会互生怨怼。”颜卿岚开口,洛子羡闻言苦笑道,“算不得互生怨怼吧,本殿下心胸那么宽广,自当推己及人,怪不得半点母妃。”
洛子羡痴笑一声,轻声道:“若我是母妃,被厌恶之人强抢回宫,还为他诞下两个孩子,我见了那孩子,也会想掐死他们。”
“所以你既然心胸这般宽广,又何故来我这里耍酒疯。”
“哪里是耍酒疯。”洛子羡道,“都说了是给你送吃的来了,你怎么就不信呢。”
颜卿岚冷笑一声:“成,东西我收下了,你人可以走了。”
“太傅大人,您这儿清净,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府里有父皇的眼线,若我醉酒说错了什么……”
“西厢房,留宿一晚五百两,殿下自便。”颜卿岚裹了裹大氅,转身离去,没走几步,便听洛子羡大喊。
“太傅大人您博学多识,能不能告诉我,这世上真的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第51章 万物伊始
“你是说, 我昨天抱着他不松手?”
镇南侯府内,沈银粟惊恐地指了指自己,红殊在旁连连点头, 绘声绘色道:“小师姐,我说得可都是真的,你昨天醉糊涂了, 回来还念着阿京的名字呢, 把侯爷脸都气青了。”
“醉酒误事啊!”沈银粟把脸埋在手中, 昨日醉酒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叶景策抱着她从宫中走出的场景历历在目,想起当时自己勾住他肩膀的场景,沈银粟顿觉脸烧得慌, 耳根都在发烫。
“那……那父亲后来是如何将我从他那里接回来的?”
“哦, 侯爷后来就为了小师姐你亲自上阵了,小师姐,你还记得后院打杏子的那根棍子不,侯爷当时就是拿着它, 风一般地冲出去……”
“咳咳咳。”门外传来轻咳声,沈铮黑着脸走进院内, 瞥了眼双手捂脸的沈银粟, 低声道, “你少听红殊乱说, 为父何曾那般失了风度?”
“父亲说得是。”沈银粟颔首, 片刻, 轻声道, “那您……将他打成了什么样子, 这马上过年了, 若是此时伤了怕是不大吉利……”
“你还关心他?”不等沈银粟说完,沈铮反问出声,见沈银粟脸颊尚有红晕,抻着脖子冷哼一声,“还能打成什么样子,也就象征性地打了他几棍,我还能真打断他一条腿不成。”
沈铮话落,沈银粟微微笑了一下,沈铮见状恨铁不成钢似地摇了摇头,开口道:“对了,淮州赈灾粮一案已经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