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落下,老管家的乞求声被隔绝在外,几乎听不真切了。
行舟与傅修远一同坐在马车内,想劝,却又不敢。
上京昨夜落了雪,车轮压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车内悄静无声。
走出两条街,车帘突然掀起一条缝隙,傅修远平静地对车夫道:“去傅府。”
如今的傅府早已不复当年的辉煌,新帝面前的红人傅修远不在,已无官职的傅升又行将就木,昔日门生宾客不绝的傅府门前,只剩一个靠着门柱打瞌睡的小厮。
傅修远的马车在傅府门口缓缓停下,小厮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竟是公子后,着急忙慌地要跑进去通报。
“不必了。”傅修远将他留在门外,兀自走了进去。
傅修远到来时,傅升刚刚喝过药,精神萎靡,似乎随时又要睡去。
傅修远走到他床前站定,没有说话。
房中只点着一盏灯,放在离床有些距离的桌上,昏暗的光自傅修远背后照过来,满头华发的傅升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缓缓投来目光。
他的双眼已经变得浑浊,花了很久才看清面前这人的脸,意识到是自己许久未见的长子时,傅升的眼睛微微张大了几分。
“你来了,”他对傅修远笑了笑,“辅佐皇帝,不容易吧。”
傅修远没有回应。
傅升又停顿了许久才能继续说话,似乎每说一句话都要耗费很大气力。
“我现在是布衣之身,对宫里的许多事,还不如街边的小贩了解得多。给为父讲讲,外面仗打得如何了。”
傅修远垂眸,语气一如往常般冷淡:“军政大事,不便透露。”
傅升表情一僵,旋即阖了阖眼:“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害你辜负那位沈妹妹。”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几天好活了,你很快就要接下傅家家主的担子,到时你就会明白,我那么做,都是为了傅家……”
“如果你要见我只是为了重复这些借口,那就不必再说了,”傅修远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傅升的话,“我和你不一样。”
说罢他便转身往门外走去。
傅升见他要走,急得翻过身来想要去追,却摔落床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英王亦非良善之辈,你扶他登基,与我辅佐先帝有何区别?你和我不同,你做不到像我那样捧着一个自己都看不起的昏君!就算位极人臣,我也做不到一己之力匡扶社稷,你一样不行!”
傅修远没有停住脚步。
打开门,守在门外的下人跑进屋去,将趴在地上的傅升放回床上。
背后传来傅升歇斯底里的声音。
傅修远仍旧没有理会。
走出屋子,他看见对面屋檐上干净的皑皑白雪。
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年幼的他刚刚随升迁的父亲搬进这座宅院。
他在附近没有一个朋友,只能孤零零地在自己院中堆雪人。
其中最大的那个雪人,是傅升。他之后还有很多小雪人,那时傅升以为那些是他期盼的弟弟妹妹。
年幼的傅修远没有告诉他,最大的那个雪人之所以是他,不是因为他是他的父亲,而是因为他是大越的首辅。
那些小雪人,是大越千千万万的子民。
那时的傅修远心里想,父亲是大越最大的官,是皇帝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大越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全看父亲如何为官。
因为父亲说过,血脉相传的帝王不见得都是明君,遇上景帝那般平庸,甚至昏庸、不理朝政的皇帝,他这个首辅所做的决定,就是天子的决定,社稷民生,全在他一人肩上。
诚然傅升失败了,但他还没有。
虽大厦将倾,他还是想要试试。
第139章
陷阱 如果此时的她知道他这一去将是何……
正月十四夜,茂州大营。
明日是上元节,城中处处张灯结彩,薛义府上却没有半点节日的热闹气氛——
一个多月前,小少爷薛怀仁莫名其妙中了毒,茂州所有郎中排着队进出薛府,翻遍了所有医书,才勉强确定他身中何毒。
只是这毒着实古怪,饶是赵友已从三川带回了药引,郎中们也按着医书上所说煎好了药,日日喂薛怀仁服下,直到如今,也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他体内的毒素,却无法彻底拔除。
远在巢湖的薛义得知此事,不得不放下进兵江浙的大业,星夜兼程赶回茂州。
这个年节,茂州百姓合家团聚之时,薛义独自守在薛怀仁床前,熬得双眼通红。
今夜也是一样。
薛怀仁刚刚服下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薛义屏退下人,将灯熄灭,坐在床前的绣墩上守着虚弱的幼子。
这一幕,似曾相识。
两年前在沣阳,他也是独自一人守着薛怀璋冰冷的尸身,从一个夜晚熬到下一个夜晚。
死寂的屋中响起薛义疲惫的叹息。
起兵反越这几年,他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薛怀仁是他最小的子嗣,是夫人拼了性命生下的,九年前他抱着襁褓中的薛怀仁,握着夫人沾满鲜血的手,答应她,一定让他平平安安长大。
薛义捧起薛怀仁的一只手贴在脸上,一滴浑浊的眼泪缓缓滑落。
“吱呀”,屋门被推开,月光落进门中,在地上投射出一个腰间佩刀的人影。
屋门很快又被合上,脚步声不疾不徐来到床边,那人恭恭敬敬地喊了声:“父亲。”
薛义抹掉眼泪,双眼仍盯着薛怀仁,没有转身,声音微微嘶哑:“怀琛,有事么?”
“父亲,巢湖来信,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发兵。眼下五弟病重,我知父亲无心出征,您不如就留在茂州,将巢湖的八万大军交给孩儿。这样,不等五弟病愈,我军便可攻入江浙。江浙一带多名医,或许有办法治好五弟。”
薛怀琛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处处为父亲和幼弟着想,料想薛义不会反对。
谁知,薛义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淡淡地回了两个字:“不急。”
薛怀琛不悦地皱了下眉,又道:“父亲,您连日守在五弟房中,连除夕也不曾在军中露面,上京又称帝了,还昭告天下,说您是最大的反贼,如今军心不稳士气不振,这样下去可还得了?”
薛怀琛顿了顿,补充道:“我军迟迟未能进入江浙,陈君迁在西北却连战连捷,势力和威望就快要赶上您了呀!父亲,孩儿知道您心疼五弟,舍不得离开五弟,孩儿愿意为您分忧!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帅,您何不宣布立我为储,让孩儿去替您拿下江浙?”
“我说了,”薛义不耐烦地摆摆手,“此事不急,往后再议。你回去吧。”
话落,屋中陷入沉默。
薛怀琛冰冷的目光从薛怀仁的脸移至薛义身上,最终缓缓落在他颈间。
薛怀琛慢慢地握住刀柄,齿缝间挤出一丝狞笑;“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立我为储,难不成还指望这小子能活下来?”
听出薛怀琛语气不善,薛义慌忙转身,就见一道寒光直奔他脖颈劈来!
他急忙闪身,抓住床边放药的托盘来抵挡。
薛怀琛这一刀本打算砍断薛义的脖子,便用了十成的力道,只一下就劈断了木制的托盘,飞溅的木屑顿时在薛义手上留下了数道细小的血痕。
但这一刀没能致命,就给了薛义躲闪的机会,他抱起薛怀仁就地一滚,向门口跑去,仓惶地拉开屋门:“来人……”
话未说完,薛义便怔在了原地。
屋外不知何时竟站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为首的郭严面无表情道:“请老将军回屋。”
身后,薛怀琛缓步向他走来,脚步声踩得极重。
“我早就劝过你,立我为储有什么不好?你只剩两个儿子了,将来得了天下,还不是要把皇位传给我?刚刚你要是听了我的话,你我父子也不必弄得如此难看。”
薛义愤而转身,将昏睡不醒的薛怀仁紧紧护在怀中:“你这逆子……我的一切都会留给怀仁,你休想得到半分!”
“那他就更得死了,”薛怀琛不屑地大笑起来,“我连那么厉害的二哥都能弄死,还怕他一个九岁小孩?”
“逆子……”
薛怀琛来到薛义面前,掂了掂手中的刀:“本来我还打算让你留在这儿颐养天年,既然你不识抬举……那我就只好说,你担心五弟,忧思过度,与他一起去了。”
薛义一死,手下诸将必得前来悼念,到时他便可将这些将领一网打尽,收编他们的队伍,称霸西南,再慢慢侵吞大越剩下的几个州道。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新的天下之主。
为了那万人之上的位子,杀兄弑父算得了什么?
光是这样想着,薛怀琛就觉得热血沸腾,高高举起刀来:“去死吧!”
就在薛怀琛的刀即将落下的这一瞬间,只听“铮”的一声,铁器相撞,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矢将他的刀锋打偏。
四周的房顶上突然出现无数火把,将昏暗的夜色都照彻通明,几十个弓箭手张弓搭箭,箭尖直指薛怀琛和他的十数名手下。
一瞬间,形势逆转。
薛义抱着薛怀仁纹丝未动,冷漠地看着惊慌失措的薛怀琛:“你以为我不知道怀璋是怎么死的?”
薛怀琛眼瞳骤缩。
从里面落了闩的院门被人一脚踢开,薛义的卫兵迅速将郭严等人包围。
薛义后退两步至卫兵身后,对薛怀琛道:“怀璋的死疑点重重,那时我便有所怀疑,可你亦是我亲生骨肉,我愿意放你一条生路,没想到你仍不知悔改……薛怀琛,你真让为父失望。”
今夜薛怀琛到来之前,便有人将郭严调兵的事告诉了薛义,他让人埋伏在此,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却没想到真的会派上用场。
“父亲……”为了保密,今夜他只带了十来个人,根本不是薛义的对手,薛怀琛顿时慌了神,“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可事已至此,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爹……”薛怀仁被动静吵醒,迷迷糊糊地喊着薛义。
稚嫩的童音叫得薛义心头一软,怀仁才九岁,薛怀琛这个当哥哥的竟也不肯放过他!
薛义最后看了薛怀琛一眼,抱紧薛怀仁向外走去,省得接下去的场面吓到了他。
“一个不留。”
包括他的逆子薛怀琛。
得了老将军的命令,屋顶万箭齐发,郭严和数名手下身中数箭,顷刻间便断了气。
薛怀琛靠着屋门堪堪抵挡,双目猩红地瞪视着薛义的背影:“若不是你偏心二哥和五弟,我又怎么会杀他们!薛义,这都是你逼我的!”
走到院门处的薛义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漠然地看向薛怀琛。
薛怀琛不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从来都不是。除去早夭的长子,二子能文能武,三子孱弱却仁善,五子稚拙可爱,两个女儿更是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