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钰一顿,转身质问独孤敬:“独孤敬!王爷待你不薄,你难道要背叛他不成?!”
独孤敬从始至终都镇定自若地坐在位子上,冷眼看着他发疯,听到宋钰的诘责,他顿了顿,没有为自己辩解,平静地对侍卫道:“宋副将失心疯了,把他绑了,关起来。”
“是!”侍卫上前拿人。
宋钰大怒,当即挥刀自保,在砍伤了两个侍卫后,被其余侍卫连同在场的武将合力制服。他双目猩红,高喊着“绝不投降”被拖了出去。
独孤敬看着地上那人的尸体,缓了缓神,问:“诸位还有何看法?”
前厅里再次安静下来,经过宋钰那一闹,官员们人心惶惶,哪里还有议事的心思?
“下官听将军的,只是……”有人鼓起勇气开口,看了看身边的人,“望将军为百姓着想。”
其余人纷纷附和。
沉默半晌,独孤敬:“诸位的意思本将明白。不早了,诸位早些回府歇息吧。”
众人走后,独孤敬满腹心事睡意全无,沉默地站在窗下,直至东方泛白。
次日,沣阳城下来了一个骑着小毛驴的青衫老者,自称洺阳县令翟胜,要见沣阳守将独孤敬。
前厅里,昨夜被杀之人的尸体和血迹都已被清理干净,下人引翟胜到此时,独孤敬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许久不见,你个老家伙越来越精神了。”
二人是同乡,后来又都在慧王治下为官,感情甚笃。
翟胜笑呵呵地在独孤敬对面坐下,将一坛酒放在了桌上,双目放光地冲他挑了挑眉:“尝尝?”
独孤敬看看酒坛,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你是来替陈君迁做说客的吧?”
洺阳数月之前就被陈君迁吞并,此事他是知道的。
翟胜不管他那些,兀自找来两个酒碗,给独孤敬也倒了一碗:“今日就是老友叙旧,不谈别的。”
说完就把酒碗硬塞进了独孤敬手中,和他碰了下碗。
独孤敬闻着那熟悉的酒香,端起碗来仔细分辨了半天,惊喜道:“龙江仙?”
翟胜骄傲地点点头。
龙江仙是洺阳县外龙江村特有的酒,需要龙江村独有的一种花来酿造,但那种花极难生长,尤为神奇的是,乱世时它不会开花,只有太平年间才会开,所以龙江村的村民足不出户,隐居山中,也能知道外面的世道太不太平。
“别看我就在洺阳,可也有几年没喝着这龙江仙了,直到几个月前,我府上那几盆突然开花了。”
独孤敬脸色一沉:“你是想说……”
翟胜咂了一口酒,打断了他的话:“我什么都没说,就是有了好酒,想和你这老友分享。”
独孤敬不说话了,默默抿起酒来。
翟胜嗜酒,这一喝就停不下来,话也一样,每喝一碗酒就拉上独孤敬说上好长一番话,先是忆往昔的贫苦岁月,又是讲现如今洺阳百姓的日子如何幸福。
“我这回来的路上,看见不少孩子头上戴着这种花,在城外那个小坡上放纸鸢。你记得吧?就是咱们小时候躲抓徭役的官差的那个小土坡……”
独孤敬没打断他,安静地陪他喝酒。
直到整整一坛酒都喝光了,翟胜醉醺醺的,眼睛却在发光。
他扯住独孤敬的衣袖,笑:“还记得咱俩初入官场那年冬天,咱俩人挤在一个官舍里说,早晚有一天要混出个样子,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顿了顿,他轻叹一声:“眼看咱们都老了,好在年轻时候的理想,有个年轻人帮咱实现了。”
独孤敬没有接话。
翟胜说完,便醉倒在了桌上,酣睡起来。
半晌,独孤敬叫来下人,送翟胜去休息。
第二天,独孤敬率沣阳官员开城献降。
第130章
杀降 “沣阳众人,一个也不能杀。”……
“将军!给。”
陈君迁接过霍有财递过来的伞,撑在沈京墨头顶,看着她在簿子上记下一个人的姓名信息后,递给那人二两银子:“下一个!”
今早沣阳归降,陈君迁按照规矩,派人去城中收集户籍簿等物,而沣阳的守军则列队出城,登记姓名、户籍,愿意加入起义军的,挑选出一部分直接编入队伍,剩下的连同家人亲眷一起送到南方三郡戍边,不愿加入的,每人可得二两银子,就地遣散自行回乡。
军中所有书记小吏都搬了桌椅在城外记录,但两万大军实在太多,沈京墨怕他们忙不过来,便主动来帮忙。
记了不多时,日头就升高了,陈君迁虽然给她撑着伞,沈京墨脸上的汗却还是不住地往下滴,头顶没遮没挡的陈君迁更是挥汗如雨。
一滴汗“啪嗒”一声砸在她的簿子上,沈京墨瞥了一眼,没空看他,边写边劝陈君迁:“去歇会儿吧,我没那么娇贵。”
其他小吏都没打伞,怎么就她受不得日晒?
陈君迁没走,拿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汗珠,稍稍往远挪了半只脚的距离,免得再有汗掉到她辛辛苦苦写的簿子上,万一把字洇了就不好了。
等沈京墨面前的士兵拿着银子走了,陈君迁趁下个人还没过来,俯身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咱家有我一个黑脸儿就够了,你白白净净的多好看。”
夜晚的时候他说过很多次喜欢她白,她已经习惯,不会再为此脸红。可眼下是白天!周围站满了人,后面排队的士兵已经走过来了,他还敢说这种不正经的话!
沈京墨暗自咬了咬牙,面不改色地询问那士兵的名字,桌下的脚却偷偷地、狠狠地踩了陈君迁一脚。
“嘶——”陈君迁吃痛低头,看见她堪堪收回去的小腿和他鞋面上那小巧的脚印,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下一刻,沈京墨心有灵犀地回过头,甩给他一记眼刀。
他不敢笑了,嘴抿成了一条直线,抬头故作忙碌地四处张望。可唇抿得再紧,笑意还是从明亮的眼里淌了出来。
沈京墨不再理会他,专心做记录。
陈君迁这一转头,却刚好看见赵友眉头紧拧,行色匆匆直奔他而来,附在他耳边对他说了三件事:
一是薛义到了,正在薛怀璋帐中;二是薛怀璋死了;三则是,薛义要独孤敬和沣阳所有将士给薛怀璋陪葬。
“什么?”前两件事不值得陈君迁震惊,但第三件不同,他压低了声音再次确认,“杀降?当真?”
“已经把人绑过去了。”赵友急得满脸是汗,一点头,汗珠乱甩。陈君迁忙将他往远推,怕弄脏了簿子。
赵友顺势拽住陈君迁的手腕就走:“你快去劝劝,我说不通。”
这种事两人不敢大声说,沈京墨听见身后有动静,转过头来看他们。陈君迁知道此事耽误不得,把伞往她手里一塞:“我去去就回。”
沈京墨不知何事如此紧急,握着伞讷讷地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转回头去:“下一个。”
帐中的行军床上,薛怀璋面色苍白憔悴,呼吸早已停止。
风尘仆仆的薛义连铠甲也未卸,兜鍪扔在一旁,顾不得主帅之仪跪在床边,紧紧握着薛怀璋冰凉的手,老泪纵横。
他放下西线战事昼夜兼程,却还是没来得及见儿子最后一面。
薛义麾下诸将和军医均站在帐中,大气也不敢出。独孤敬被人绑来,此时正跪在帐内,身后是手握佩刀、怒目而视的郭严等副将。
薛怀琛跪在薛义身后,泪如雨下讲完了他们兄弟二人被俘期间所受的苦,瞪视着独孤敬对薛义道:“父亲,孩儿要手刃这老贼,为二哥报仇!”
头发花白的独孤敬虽跪在地上,腰杆却挺得笔直:“我独孤敬从不虐待俘虏,更不曾短过他的药与吃食……”
薛怀琛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打断了独孤敬的话:“还敢狡辩!我现在就砍了你!”
说完抽出腰间佩刀,重重劈向独孤敬的绷得笔直的脖颈!
“不可!”
就在薛怀琛的刀即将落下时,一只手猛地钳制住了他的手腕,强硬地将他向后推去。
那只手力道非凡,薛怀琛一连退开好几步才停下,定睛一看,怒道:“陈君迁!你敢拦我?!”
除了薛义,帐中众人的视线全都汇聚在了陈君迁身上。
只见他上前一步挡在独孤敬身前,没有理会薛怀琛,对薛义行了一礼:“将军,独孤敬不能杀。”
薛义没有说话,一双眼只顾看着薛怀璋,对背后的动静充耳不闻。
薛怀琛怒不可遏,挥刀指向陈君迁:“沣阳城你不肯打,独孤敬你也不让杀,难不成你与这老贼早有勾结!”
薛怀琛是个没脑子的蠢货,陈君迁和他没什么好说的,仍看向薛义,言辞恳切:“将军,沣阳献降时我曾保证过,不杀降将,优待降兵。我军从南方一路向北推进,短短两年连得数城,队伍壮大至今,靠得不只是将士们奋勇作战,还有将军不杀降将的美名!若将军今日杀降,明日谁人还敢来投?”
薛怀琛:“陈君迁你住口!我二哥就是死在这老贼手里,你竟要我留他一命?他活了,我二哥呢?我二哥的命谁来偿?!”
陈君迁:“两年前我与将军在长寿郡外初见,将军心怀天下,爱民如子,说愿以身家性命为天下人挣个太平盛世,如今怎可为一个儿子去杀千千万万个儿子?此举传出,只会让北方军民寒心,再无人肯归附!”
“少危言耸听!”薛怀琛目眦欲裂,“铮”的一声挥刀抵在陈君迁颈侧,“要不是你拖着不打,我二哥也不会死!”
“将军!”眼看陈君迁被人拿刀指着,帐外的和尚也立即抽出刀来。
帐中数名将领见状,齐齐拔刀架在陈君迁脖子上,怒视着和尚:“把刀放下!”
剩下赵友和另外两名将领没有出刀,上前劝说:“别冲动,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
可帐中剑拔弩张,谁也不肯放下刀。
若是这样僵持下去,谁知道要等到何时?
薛怀琛暗暗对帐口的郭严递了个眼色,郭严心领神会,悄悄走出了帐子,对不远处的一队人招了招手,快步向军营外走去。
*
沣阳城外,沈京墨记完了一整本簿子,等笔迹晾干,又取来一本新的,翻开一页,询问面前士兵的姓名。
霍有财站在一旁给她打着伞。
忽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骚乱。
沈京墨闻声,放下笔起身查看,霍有财也跳起脚循声眺望,后对沈京墨道:“是郭副将。”
沈京墨也看见了,她虽然认不得郭严,但瞧得一清二楚,他并非独自前来,而是带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来势汹汹。
她皱了皱眉头,心中隐约涌起不好的预感——沣阳已经开城投降了,但郭严一看就来者不善。
郭严所经之处,众人纷纷让道。
他一路走到沈京墨面前才停下,指着在她这处登记的那个降兵:“你是沣阳卫府的军医?”
那人有些年纪,被郭严的声势吓得胆寒,颤巍巍地应“是”。
郭严大手一挥:“给我拿下!”
他身后的士兵纷纷上前,粗暴地按住了那老军医的胳膊。
周围的人赶忙躲开,生怕牵连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