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京墨没有即刻回答,向他挪过去,抱住他肌肉紧实的腰腹,脸枕上他手臂,一开口,嗓子也是一样的哑:“走不动。想吃第一楼的菜。你背我去。”
第一楼是长寿郡里最大的酒楼,在城中心,离他们住的地方有些远。
但他害她腿软得走不了路,又耽误了她一下午出去玩的时间,总得让他赔她点什么。
陈君迁低下头来亲了亲她潮湿的发:“好。刚刚给你擦过了,还洗洗么?”
沈京墨点点头,他便放下画去给她烧水。
热水其实早就烧开了,但她一直睡着,他就只拿巾子给她擦了擦,如今水已经不够热了,但好在烧开的水复沸也很快,陈君迁把浴桶搬进来,抱起不想动弹的沈京墨放了进去,让她自己擦身,他站在身后给她捏肩。
在温热的汤浴里浸泡了一会儿,沈京墨周身的酸软劲也消退得差不多了,两人穿好衣裳出了门。
虽说要他背她去,但街上那么多人看着,她脸皮薄,没真让他背,只是抓着他的手,将半边重量倚在他胳膊上,慢慢走去了第一楼。
用完饭天已经黑了,夫妻二人手牵着手,并肩走在幽静悠长的河岸边。
今夜的月光很亮,但更亮的是街两旁的灯笼,红艳艳的一串挨着一串,倒映在河面上,俯仰之间,眼前都是喜气洋洋一片。
如今的长寿郡即使到了夜里,街上仍有行人,不肯睡的孩童趁夜捉迷藏,悄悄幽会的有情人在河边放河灯。
任谁也不会想到,两年前,这里曾如人间地狱般凄惨。
沈京墨喜欢现在的长寿郡,陈君迁不在时,她偶尔睡不着,也会一个人出来走走,看看繁华的街景、幸福的百姓,就觉得她这一年多来的提心吊胆都值得——
他在南挡住了南羌,在北抵挡了朝廷,当中的各郡才能有这样平静的安稳日子过。
陈君迁也看着眼前的夜景,久久没有言语。
快到家时起了风,河边的树叶哗哗作响。陈君迁走到沈京墨另一边为她挡去些许劲风,轻声道:“明天我想回家一趟。”
沈京墨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葡萄村的家。
自他走后,她就再未回过葡萄村,只是偶尔在城中遇见来卖货的同村人,才知道有些人习惯了村里的生活,在义军赶跑南羌人后就搬回了村里去。
“去看村里人?”
陈君迁顿了顿,才道:“去看看我娘。”
沈京墨一怔。
嫁给他三年了,他从未提到过去看他娘,就连清明祭拜,也只有他们爷仨去,从没带她去过。
沉默片刻,沈京墨道:“我与你同去。”
他们过几天这一走,大概很久很久都不会再回来,她想和他一起去看看他的娘亲。
陈君迁看了过来,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
因着第二天一早就要回村,这一夜两人都规规矩矩地睡觉,天刚亮便起了身,牵上马往葡萄村而去。
他娘亲的墓不在村附近,而在饮马河的下游,一处幽静无人的小丘下。
陈君迁将马拴在不远处,却没让沈京墨下马:昨天夜里她问过他,为何这些年从未带她去看过他娘亲,他安静了好久,说,这是娘的意思。
阿满去世前叮嘱过他,将来娶了妻,不必带她来祭拜,毕竟她一没生养过人家姑娘,二没照顾过姑娘一天,没道理要姑娘跟着他走这么远的路,又是翻山又是过河,去为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上一炷香。
“要尽孝,你们兄弟俩给我尽。”
如今川柏不在了,他又一年多未归,这次回来,说什么也得来见娘一次。
陈君迁走到小丘下,给坟茔添了添土,点燃香烛,摆上祭品,敬酒、叩首。
沈京墨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阿满的坟茔孤零零的,但陈君迁说,这是她为自己选好的地方,家里的列祖列宗太吵了,她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
她的墓很干净,没有长一棵杂草。背后的小丘上有一棵树,开着粉色的花,谁也不知是何时种下,只是每年陈家父子来祭拜时,树上都会开满了花,花期足有数月之久。
沈京墨静静伫立在墓前,依着阿满的要求,没有为她上香跪拜。
她在附近采了些花留在了她的碑前。
墓中的妇人救过她与母亲的命,但她却从未见过她,只能顺着陈君迁的一些话去猜想她的模样。
她想,她一定是个很善良、很特别的人,也把陈君迁教得很好。
祭拜结束,陈君迁站起身来,凝望着碑上的名字,无比郑重地向她保证:
“下次回来,一定是儿衣锦还乡,来接您去上京了。”
回村的路上,二人共乘一骑,沈京墨靠在陈君迁怀里,问他这次为何答应带她来。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陈君迁亲了亲她沾染着花香的发顶,抱紧了她:“我想让她老人家见见当年亲手救下的姑娘,也让她知道我娶了个多好的娘子。”
沈京墨听完无声轻笑,回过头去,看向阿满的坟茔。
微风吹拂,小丘上花海温柔地轻晃,像只挥别的手。
*
回到葡萄村,正在饮马河边挑水的村里人远远瞧见他两个,先是一愣,随后连水桶也不要了,欣喜地招呼正在洗衣洗菜的人们过来。
“哎呀,小陈大人回来了!”
“沈姐姐!”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陈君迁和沈京墨下了马,与他们一起往村中走。
一群人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稀罕的不得了,一路把夫妻两人送到了陈家院外。
二人看着那比记忆里高出一截的院墙和崭新的、贴满了祈福红纸的院门,困惑地对视了一眼。
身旁有人笑着解释:“南羌人进村以后,把好多屋子都毁了。后来小陈大人打跑了南羌人,大家回村一看,你家的院墙倒了。虽然不知道你们还回不回来住,但还是新盖了堵墙,屋里也收拾过。”
两人听罢不禁满心感激,谢过村里众人后,牵马进院。
院里被打扫得很干净,地上只有被风吹落的花叶,屋里更是一尘不染,许多家什都不曾动过位置,只是许久未开窗,有股淡淡的潮味儿。
两人本打算回来看一眼就走,奈何村里人实在热情,得知他们回来了,一传十十传百,不停有人到家中来看望,送些饭菜瓜果。
他俩忙着接待,一聊就聊到了晚上,只好在村里住上一晚,明天再走。
天黑后,家里总算只剩下他们两人,沈京墨好不容易得了空,点上蜡烛,打开柜箱探进去翻找东西。
陈君迁打了水进屋,正要招呼她去洗漱,就见她从柜箱里抱了个小匣子出来,神色紧张地将其打开检查。
几声纸张翻动的声音响过,她松了口气,将匣子合上,一抬眼,刚巧对上他的视线。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他朝她走过去,也想看上一眼。
本来他猜里面是他买给她的那些首饰一类的小物件,可匣子里空空荡荡,似乎只有几张纸。
在他看清纸上的字之前,沈京墨“砰”地一把将匣子盖住,放进了他们来时背的小包袱里:“没什么。”
她的反应有些夸张,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那怎么还躲着我?”
说完他便将手伸进了包袱中去,却并没有真的要拿匣子,只是想看她会作何反应。
果不其然,沈京墨慌张地按住匣子,将他的手拔了出去,脸色莫名有些红,语气也显得慌张:“没让你看!”
这下陈君迁更好奇了。
匣子里放着几张纸,他似乎还瞟见了个信封。
回想起来,她在村中住的那一年里,就只有一个人给她写过信。
傅修远。
可那封信是在她刚来之后不久寄来的,他那时不识字,不知道里面具体写了什么,但她看完后又是哭又是借酒消愁的,这样的信也值得她宝贝似的留着?
陈君迁沉默了。
沈京墨抬眼去瞧他的表情,小声道:“不想给你看。你也别偷偷翻,不然我要生气了。”
她的神情分外认真,说不让看就是不让看。
陈君迁看看她,又看了一眼那匣子,顿了顿:“我不看。”
沈京墨这才放下心来,将包袱往旁一推,拉着他远离了柜箱,去洗漱。
她擦脸,他就在旁边站着,双臂环胸,似在思考:“现在不让看,那以后能不能看?”
湿嗒嗒的巾子背后露出沈京墨白净的半张脸,她盯着他想了半天:“有这个可能。”
有这个可能就行。
陈君迁暂时收起好奇心,目光投向匣子,心想,等哪天她肯主动把匣子里的信给他看,就说明她彻底放下傅修远了,她没把这个可能性堵死,可见心里已经有所动摇。
这么一想,他心情又好了起来,再也没提匣子的事。
*
转过天,夫妻二人没着急回长寿郡。
前一天晚上沈京墨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兴奋地睡不着,一想到马上要去茂州,更是既激动又紧张,拉着陈君迁说了半宿的话,于是就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来。
起身时,陈君迁正在院里热饭,沈京墨听见动静,打开门,他从临时架起的火堆后抬起头。
视线相撞的那一刻,她恍惚中仿佛回到了两年前,仿佛记忆里那些血腥厮杀不过是她酣睡时做的一场梦。
用过饭,陈君迁陪沈京墨上了一趟武凌山,摘了些花骨朵,她要研成香粉,当做给他同僚夫人的见面礼。
下山后经过学堂,屋里竟还有人在上课,书声朗朗,授课的赫然是云岫先生。
沈京墨站在窗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没有进去打扰。
过了晌午最热的时辰,陈君迁将马牵出院子,准备返程。
沈京墨跟在他身后出来,关门时,她站在门外朝院里多看了几眼。
白灰砂磨成的地面,狭窄的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小厨房,他一砖一瓦盖起的新房。
他们两个都知道,今日一别,大概很难再回来。
她突然有些舍不得这座小院。
身后的马打了声响鼻。
沈京墨收回神来,轻轻合上了院门。
*
一日后,陈大回家,父子团聚。
又过两日,陈君迁托唐县令招兵买马也有了成果,长寿郡和周边几城加起来,一共召集了两千人,加上随军的亲眷,足有五千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