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睡得心安理得。
她暗暗瞪了他一眼,转回头去用力闭上了眼。
等了他半宿,她早就熬不住了,就算有再大的气也没力气发,合眼不久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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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清影横窗。
沈京墨在床上辗转反侧,眼皮之下的眼珠快速转动,光洁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久后——
“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惊坐起身,大口喘息着,双目空茫无焦地呆坐了片刻,焦急地转头寻找起什么。
听见她的叫声,陈君迁陡然惊醒,一步跨到床上将她搂进怀中,宽大的手掌一遍遍轻抚她汗湿的背:“没事儿,没事儿,别怕。”
沈京墨恍惚了一阵,猛地回手抱紧了他,仰起脸来,眸中已然沁出了泪。
“做噩梦了?”
她盯着他的脸不吭声,双唇紧抿,忍得下巴都在抖。
陈君迁拿袖子一点点擦去她额上的汗珠,轻声细语地哄她:“噩梦说出来就不怕了。”
沈京墨还是没有开口,他也不催促,擦完她鬓角的汗,就温柔地抚弄她的发丝。
终于,沈京墨再也忍不住,声音颤颤,泪水同时决堤奔涌:“我梦见你……梦见你……”
她不敢说出那个不吉利的字。
陈君迁猜到了。
“梦见我死了?”
沈京墨收回一只手来捂他的嘴,眼泪流得更凶了。
陈君迁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按在她脑后,让她贴在自己胸膛上,听他有力的心跳。
“因为我昨天和你说的话?”
沈京墨没有回应,一直压抑的哭声却响亮了些,她用力地吸吸鼻子,过了一会儿,带着浓重的鼻音开了口。
“长寿郡被围的那一个月,你不在卫府的每个晚上,我都睡不着,一闭上眼,耳边就总有声音说你受伤了、出事了。到流云寨后那半个月,你一直不醒,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你走了,每天晚上都要惊醒好多次,确定你还有气息才敢睡,可睡下一会儿又会被噩梦吓醒……”
沈京墨忍不住把他再抱紧些,脸埋在他怀中,瓮声瓮气地:“我们好好在山上生活好不好?你别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我真的害怕……”
天还没亮,她怕吵着人,连哭也不敢放声哭。
陈君迁搂紧了她哭到颤抖的身子,许久,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靖靖,你听我说。”
他握着沈京墨的肩膀,让她从他怀中退出来。两人相对而坐,他一边为她拭泪,一边将昨天就想对她说的话仔仔细细讲给她听。
“昨天你对我说的那些顾虑和担忧,都是对的。大越现在不会接受南方三郡,南羌也极有可能反扑。我们可以等到大越的动荡平定,等到大越国力恢复,等到朝廷再派大军把三郡夺回去……
“但三郡的百姓等不了。南羌人生性残暴,三郡多在他们手中一天,就会多很多人死去。
“前些天在燧州,我亲眼看着苏北铭在我面前咽了气。长寿郡里还有很多永宁县的百姓,我虽然只做了三年永宁县令,但永宁县的百姓,我几乎都认识。我不知道哪些已经死了,哪些可能明天就会死,但我知道很多人等不到朝廷去救。那些人都是我认识的人。”
沈京墨的抽泣声渐渐弱了下去,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我今天找过李满,问了他燧州的事。他在燧州官府的朋友说,燧州征兵是为了对付附近的起义军。不止燧州,大越各地几乎都出现了起义军。就算擅自拥兵视同谋反,朝廷都已经无暇自顾了,哪里会管我们这些小鱼小虾?”
他说得她都明白:“可是……”
陈君迁学着她昨天的样子,一手捧住她的脸,拇指按在她唇上:“我知道你怕我出事。这件事的确很危险,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冲动行事。我已经和谢遇欢商议过初步计划,我有把握。”
他回忆起过去:“五年前我只是个普通百姓,手底下没有半个兵,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雁鸣山当时有将近两百个土匪,我只带了二十几个人,不也把他们制服了?”
“这不一样。”
“我知道,南羌比罗三难对付得多,但我也不是那个时候的我了,”他冲她笑了笑,俯首轻吻她的脸,“我做过官、带过兵、打过仗,长寿郡里有很多人认识我、信任我,我还读了那么多兵法,而且是你一句一句教会我的。差不多的事,五年前我能做到一次,如今就能再做到一次。”
说到最后,他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语气郑重道:“这件事我必须去做,这些人我一定要救。但我对你发誓,不会逞能,不会冲动,一定毫发无损,平平安安地回来见你。”
他面朝向窗的方向,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眼中,却犹如燎原烈火,璀璨夺目。
沈京墨知道他心意已决,多说无益。
她停止了抽泣,身子一倾靠进他怀里。
“你若执意去做,我拦不住你。但有个条件。”
“你说。”
“你要把计划原原本本一点不落地告诉我,否则我放心不下。”
陈君迁顿了顿:“好。等定下来了,我立刻告诉你。”
话说完了,陈君迁松开沈京墨:“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吧。”
他说完,转身下床要回地铺。
沈京墨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目光一指地上:“……枕头拿上来。”
陈君迁愣了一下,立马咧嘴一笑,飞快地亲了她一口,一把捞起枕头来放到她的枕头旁边,拥着她一起倒了下去。
尽管已经做出让步,沈京墨还是心中难安,躺在床上,仍不敢合眼。
陈君迁的心情却好了许多,睡在柔软的床上,抱着柔软的娘子,他很知足,一边轻拍她的背哄她睡觉,一边看着她止不住地笑。
半晌,沈京墨还是不肯闭眼。
“刚才也没睡多久,怎么不困?”
她瞪他:“马上要成拥兵自重的乱臣贼子了,我哪能睡得着?”
陈君迁笑。
沈京墨看着他这副表情,又忍不住嗔他一眼,低声狠狠道:“我就不该嫁给你。”
“后悔了?”
“……”
“后悔也晚了,”陈君迁抓起自己的一缕头发,又捏起她的一缕,系在了一起,“你我早就是结发夫妻,你还亲口保证过不和离,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了。”
沈京墨垂眸看着他将两捋发丝绑在一起,抬手摸了摸那个小小的发结。
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她抬眼瞪他,“我看你明天怎么解开!”
第117章
燧州 她疯了,和他一样疯了。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长寿郡的城楼上,几个南羌士兵歪歪斜斜地倚在城垛上,喝着酒,醉醺醺地嚷嚷着,不时发出几声刺耳的轰笑。
只是很快,笑声便停了下来——
远处出现了一支队伍,总共五个人,正向着长寿郡的方向而来。
城楼上的几人冲城门前的士兵吆喝了一声:送肉的来了!
不多时,那五个人便走到了西城门下,其中四个是燧州官差的打扮,中间用二指粗的绳索捆缚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南羌守兵对视一眼,脸上的轻蔑毫不掩饰,仰着下巴走上前去,从四个官差手中接过绳索。
为首的官差弯着腰,毕恭毕敬地赔笑,也不管南羌人听不听得懂大越话:“今儿刚逮着的,不太听话,路上耽搁了点儿时间,您别介意。”
拿鼻孔看人的南羌兵理也没理他,一拽绳子,把那人牵进了城。
官差赶忙上前拦人,脸上还是那副狗腿的笑,边比划边说:“天眼看就黑了,您看,能否让我们兄弟四个在城里歇息一晚,明日再回燧州给您抓人?”
守兵打量了四个官差一番,冲另一个守兵点了点头。
如今的长寿郡中萧索冷清,街上除了大摇大摆的南羌兵,根本看不到一个行人。
半年前被饥肠辘辘的百姓剥了皮的老树已经长出了一层新树皮,被拆了砖墙拿去守城的房屋却仍是原先那副破败的模样。
四个官差已经被带去了别处休息,守兵一路将抓来的男人带到了原本的长寿郡守府,只是如今郡守府的匾额被拆了,换上了一块写着南羌文字的牌匾,认不出写了什么。
府中,曾经富丽堂皇的各式庭院拆的拆毁的毁,角落中乱草丛生,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男人被拖进了一间昏暗的屋子里。
屋中似乎没有窗,大白天也点着几支蜡烛,门的正对面是一张宽大的长桌,桌后坐着一个人,正伏案疾书。
男人站在门口不肯往里走。
南羌兵对着他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他被踢得向前趔趄几步,又站在那里不动了。
“燧州新送来的,登记上。”守兵操着浓浓的口音,用很生疏的大越话如是说完,将男人留下来,自己回去喝酒去了——
在长寿郡,没有大越人敢反抗他们南羌人,别管送来时多不听话,进了城,都是一块老老实实的肉。
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案后那人写字的手一顿,抬起头来,双目空洞无神,仿佛一具枯瘦的行尸走肉。
“叫什么名字。”他麻木地按照规定询问着,在名册上翻开新的一页,提笔欲写。
被五花大绑的男人不答,反向前走了几步,直走到他的长桌前,微微抬起头来。
昏暗的烛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看着桌后那人发间的银丝,低声道:
“前永宁县令,陈君迁。”
桌后那人的手猛地一抖,墨汁甩溅出去,染脏了半页纸。
半晌,他缓缓抬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陈君迁的脸,颤声问他:“陈大人?你怎会……”
“我是来找你的,唐大人。”
……
三天前。
是夜,燧州城的官府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宴饮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