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一这次没有回答。
“说话。”
沈京墨虽已离京一年有余,可毕竟是高官家的大小姐,平日里再和善,这一严肃起来,通身的气度和威慑还是在的,尤其是在奉她为半个主子的侍卫面前。
霍一顿了一顿,恳切地看向沈京墨:“小姐,其余四人您不认识,小的会让他们扮做寻常百姓,您若没有危险,他们永远不会出现,也绝不会打扰您。”
“……若我永不再回上京,你们怎么办?”
“小的的任务是保护好小姐,您若一辈子留在此地,小的们便一辈子在此保护您。”
霍一是认真的。
沈京墨听罢沉默了。许久后,她退让一步:“此事不可让我郎君知晓。”
“是,”霍一应下后,见沈京墨转身欲走,他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小姐,您与公子……”
沈京墨脚步一顿,却没回头。
霍一自知失言,没有再问,对着她的背影行了一礼:“小的告退。”
等沈京墨回过头去,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
入夜,风清月朗,万籁俱寂。
沈京墨独自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屋外忽得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她忙收回思绪起身下地,打开门,一身疲惫的陈君迁钻了进来。
沈京墨有些意外:“怎么来这儿了?”这些天他都守在陈大屋中,不曾回屋睡过。
“爹睡了,我来看看你。”
沈京墨将门关好,就见陈君迁和衣躺在了床上。
她也回到床上,躺在他伸过来的手臂上,被他紧紧抱进了怀里。
两人安静地依偎了一会儿,沈京墨抬头,见陈君迁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分明累得很,却不肯歇息,忍不住问他:“大人有心事?”
陈君迁被她轻柔的嗓音吸引回了注意,低下头来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少顷,“嗯”了一声。
“今天混进寨中的那些官差的确是燧州城来的。这些人欺软怕硬,不敢惹南羌,就来欺压自己的百姓。”
他说着一顿,又道:“今天上山的那些人也不能全留下来。大当家挑了些能用的,其余人,等身体恢复些,便要送下山去。到时他们能去哪儿,谁也不知道。”
其实他是知道的,不能留下的多是些无力自保之人,回到燧州定会被抓,最终的归宿只有被送到长寿郡受人奴役。
他们费尽力气逃出来,难道就是为了再被关回去么?
可偏偏他只能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仅凭他一人,养不起那么多百姓,他能靠多猎些猎物换来陈大和谢遇欢留下已经相当不易。
从小到大,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无力过。
整整一天,他帮着安置流民时,看着他们疲惫绝望到麻木的木讷神情,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只是那念头太过惊世骇俗,刚刚涌起,就被他按了回去。
沈京墨看着他疲惫不堪的面色,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紧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心口。
陈君迁也收紧了环在她背后的手臂,很轻很轻地安抚她:“睡吧。”
可直到沈京墨睡熟过去,他也没有丝毫睡意。
白天的荒诞念头,再一次浮现在他脑海。
第112章
贵人 “这位娘子凤命在身,不出十年,……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半年光阴转瞬便过,这才刚到十一月,流云峰上便冷得教人呆不住了。
沈京墨裹了好几层衣裳,头上戴着顶毛绒绒的兔绒小帽,提着水桶往回家走。
路过方大厨家门口时,又碰上了坐在门槛上择菜的那位娘子。
她瞧见沈京墨的兔绒帽,不乏艳羡地和她开玩笑:“还是你家郎君好,不像我家那个,除了围着灶台转,什么都不会。”
沈京墨明白她的暗示,笑道:“知道啦,你的兔绒小帽很快就好。”
她头上这顶帽子的皮毛是陈君迁弄来的。
先前他打猎时不小心猎到一只有孕的母兔,舍不得杀死,便留在家中喂养。兔子下崽又多又快,小崽用不了多久又能下新的小崽,长此以往,她家院中便专门垒了个兔子窝来养兔子,他每日进山割草做兔食,风雨无阻,一割就是两大捆。
眼看着快要到陈君迁的生辰了,沈京墨偷偷拜托方大厨为他准备一桌好菜,报酬是几顶暖和的兔绒小帽和兔肉。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方家娘子又低下头去接着择菜了。
沈京墨回到自家院外,推开院门。
陈君迁站在院中,一手拿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握着根长长的树枝,正在沙地上画些什么。
听到开门的动静,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她回来了,忙拿脚扫平地上的痕迹,将树枝一丢,把书插进胸前衣襟里,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水桶放到一旁,将她冻得发红的手攥在掌心,一起往屋里走。
“又去打扫奶奶庙了?”
“嗯,”沈京墨两只手都被他握住,冰凉的皮肤因他温热掌心的触碰有些麻痒,她冲他低下头:“帮我看看帽子可有蹭上灰土?”
陈君迁扫了一眼,轻轻吹了口气,仅有的一点灰尘便不见了:“没有,白着呢。”
经过他方才写写画画的地方时,沈京墨垂眸看了一眼,沙土上大部分已经被他踏平,只剩边缘处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拐角,和一个高高的三角。
她也不知他在画些什么,只是这半年以来,他只要有空便在家中读书,边读边在地上写写画画,她偶尔好奇,凑上前看,却总是被他一脚扫平,说写得很丑,看了会影响他在她心中完美郎君的形象。
回了屋,陈君迁把怀里的书放下,去给沈京墨倒杯热水暖身。
沈京墨顺势瞥了一眼,他今日又在看兵法。
“天越来越冷了,往后你别去奶奶庙了,我去。”陈君迁把水递给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继续给她暖手。
沈京墨喝了一口水,这才觉得从喉咙到胃里都暖和了起来。
“这话你隔三差五就要说一次,我拒绝的话都说了一箩筐了,实在不想再说了,”她一扬下巴,摇摇头道,“你不虔诚,去了也没用。”
陈君迁定定地看着沈京墨,等她将杯中温水全都喝完,手也有了温度,他想了一想,问她:“明天程大哥他们要去燧州城采买,你想不想去逛逛?”
沈京墨意外地张了张眼:“我们能进得了城?”
他们毕竟是从长寿郡逃出来的,没有进城的凭文。这半年来,燧州虽然因为流云寨的阻挠,没能将长寿郡流民全部遣返,后来也不知为何渐渐没了动作,但他们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陈君迁将她抱到腿上,一边摩搓她的手臂,一边与她解释:“程大哥有门路,进城没问题,只要别主动招惹官府的人就成。下山的事我也提前和大当家说了,她同意。”
和尚经常进城,他说有办法,沈京墨便放心了:“刚好我想去挑些针线布匹。不过程大哥每次进城都要两三天时间,我们离开这么久,爹怎么办?”
距离陈川柏夭亡已经过去了大半年,陈大的状况比先前好了许多,但还是把陈君迁看得很紧,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老来丧子之痛,他承受不了第二次。
陈君迁轻叹一声,顿了顿:“有谢遇欢在,应该没事儿。我去跟他说一声。”
-
谢遇欢依旧和陈君迁一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刚到山上时盛流云虽然几次放狠话说要把他剁碎喂狼,但是直到现在,这人还是活得好好的。
陈君迁不和他客气,门也没敲,径直推门而入。
谢遇欢趴在桌边,听见门开,像是受了惊吓似的,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东西塞进袖中,做贼心虚地看过来,见来人是陈君迁,他才松了口气:“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陈君迁困惑地看向他袖口:“天这么冷,你还要做扇子?之前不是重新做过一把了么。”
谢遇欢一听,忙将露在外面的扇尾往袖子里面推了推,面无表情道:“之前那把让狼叼走了。”
寨子里哪有狼?
陈君迁知道他在胡说,但他懒得问,将明日要与沈京墨下山几日的事和他说了,托他照看好陈大。
“放心吧,”谢遇欢严肃起来,“你们也小心点儿,别惹上麻烦。”
“嗯。”
*
次日一大早,和尚便套好了马车,来到门外催促陈君迁和沈京墨出发。
夫妻二人早早就醒了,听见和尚的吆喝声就立即出了门。
沈京墨穿得不算厚,最外面是一件暗红褪色的粗布裙,混在人群中也不起眼,脑袋上顶着雪白的兔绒小帽,鼻头有些发红。
和尚一瞧她的打扮,笑她:“妮子,下了山就暖和了,帽子戴了也是白戴,到山根就用不上了。”
沈京墨指了指他那拖着个拉货用的木板的马车:“你这马车上全都是要卖的货,又不能坐人,我下山路上冷。”
说完她按了按头上的帽子,直将帽子边沿压到了眉毛,脖子一缩,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唇红齿白,鼻尖一点红梅,活像个雪娃娃。
陈君迁此时也和陈大道过了别,拿着一顶帷帽走了出来,交给沈京墨,让她下山后遮挡面容。
几人说说笑笑地往山下走。
山脚下,洪山等人早已等候多时。
这次进城的一共有六个人,剩下一对是两兄弟,负责给和尚他们打打下手。
出了山,再走三里地就到了平坦大路上,和尚牵着马走了一会儿,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沈京墨:“妮子,路还远着呢,要不上车上坐会儿?”
沈京墨这半年日日下到半山腰打扫奶奶庙,脚力早不同以往,走这一段路并不觉得累,但有福不享是傻瓜,和尚刚问完,她就提起裙摆,在陈君迁的搀扶下爬上车板,坐在了一叠猎物皮毛上,拢了拢裙子,笑着对和尚道:“程大哥总算是开口了,我等你这句话等一路了。”
和尚听完一噎,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下回在你家门口就问!”
洪山几人听见也笑了。
沈京墨笑嘻嘻地撩起帷帽上的白纱,对上陈君迁看过来的笑眼,随即又笑着将白纱放了下去。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一行人终于在晌午之前到达了燧州城下。
和尚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守城的官兵只是扫了一眼车上的货物,便挥挥手将他们放行了。
“你们小两口自己逛吧,别惹上麻烦就成。我跟你们洪大哥忙去了。今儿晚上就住城里,天黑前来这儿等我,我带你们去。”
和尚三言两语安排完,赶着马车和其余三人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