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尝不想救人呢?大军出征前,他信誓旦旦地对傅升说,一城人他要救,一个人他也要救,只要他有这个能力,他就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大越的百姓。
可现在他手里只剩下三万人,这三万人是击溃熹王、助英王得到皇位的唯一倚仗,他需要英王继位,就不能再损失一兵一卒。
事到如今他才恍然意识到,或许他和现在的傅升,并无不同。
两人对坐沉默良久,沈京墨颤声问他:“那公主呢?你带我走,玉城公主不会放过我。”
听到这个名字,傅修远的眼神瞬间变了。但他垂着眸,没让沈京墨看见。
玉城的结局太过残忍,要是告诉她,她大概会怕他。
须臾,他只道:“她不足为虑。日后也不必担心。”
“你如何能保证……”话未问完,沈京墨突然顿住了。
依玉城的性子,绝不可能放过她和他,他却说以后都不需再担心玉城会刁难自己,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她死了。
沈京墨此刻才迟钝地意识到这整件事情最怪异的地方——玉城那样娇生惯养的公主,为何会随军来前线。
玉城或许蠢,但也没有傻到这种地步,认为南羌人的刀会特意放过她这位公主。
“她为何会随军出征?”沈京墨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想,但她不愿意相信,她想听他亲口说,“战场危险她不会不知,为何还要……”
“靖靖!”傅修远突然提高了声量,制止了她继续问下去,他目光炽热地盯着她,“我说了,你无需担心玉城的事。只要我们回了上京,待我助英王登基,之后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过去的种种磨难和阻碍都不复存在,只有你我二人。”
他摘下腰间那枚香囊递到她面前:“鸿雁为聘,三书六礼,四年前我就该娶你为妻,我来迟了四年,我用余生来弥补,可好?”
沈京墨望着那枚褪了色的香囊,呼吸不禁变得急促。
嫁给傅修远,这是她过去十七年最大的心愿。
光是这样想想,她就对他所说的未来心生向往。
可她眼前却忽得闪过一副血色的画面,那是陈君迁在城门上拼死厮杀,最终被万箭穿心的模样。
沈京墨眼中顿时蓄满了泪,身子猛然一抖,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我……”她停顿了很久,牙齿死死咬在下唇上,直到唇色泛白,才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我不能跟你走。”
傅修远一惊:“靖靖!”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她不会不明白!
“一年前我离开上京后,几次历险,险些丧命,是他一次又一次救了我,”沈京墨轻轻摇头,摊开掌心给傅修远看,“伯鸿哥哥,你可曾见过寻常百姓家妻女的手?伤疤、裂纹、冻疮,可你再看我。”
她那双柔荑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完美无瑕。
“他待我很好。我不能丢下他。”
提到陈君迁时,沈京墨的泪眼中多了一丝连她自己也许都未曾意识到的笑意。
傅修远凝望着她的眼,突然意识到,她先前的犹豫不决,也是因为那个都尉。
在他不在她身边的这一年里,那个人代替了他的位置。
这一年他机关算尽,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扫清一切障碍把她接回来,却没想到被留在过去的人是他。
“……你是在用自己逼我心软么。”她明知道他不可能眼看着她送命。
“我不是,”沈京墨的声音很轻很轻,“我知道就算我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处,救不了任何人,只会让这座城里多一具尸骨而已。我也不想逼你用一支小队和几万人的南羌军去拼命。我只是……”
只是觉得不该在陈君迁不惜性命抵御南羌时,自己一个人逃走。
屋中静得骇人,他和她都没有再说话。
许久,傅修远听见自己问出了一句他也觉得不可思议的话:“倘若带他一起走呢?”
只要她肯和他走,他甚至不介意带上那个都尉一起。
“他不会走的,”沈京墨苦笑,“他说过,会为了守护长寿郡的百姓死战到底。”
傅修远听罢一愣,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六品都尉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也就是说,要么我把城里所有人都带走,要么,你宁肯和他一起……”
他没能把最后那个不吉利的字眼说出口,不想把她和那么残忍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沈京墨低下头沉默着,傅修远便等着她的答复。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沈京墨泪眼颤颤地抬眸看向他,启唇道了半声“是”。
只是刚一开口,便被傅修远慌张地打断:“你的家人呢?”
此话一出,沈京墨怔住了,傅修远也怔住了。
他看着她难以置信的眼神,心中懊悔,却又按捺不住暗喜。
以家人为条件诱她随他一起离开,未免显得卑劣。他本不想如此,可在她说出那声“是”时,他还是没忍住这样说了。
他不想听她的答案,只好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让她改变主意。
“英王登基后,我会上书请准大赦天下。到时只要旨意一下,我便立刻让人去漠北接伯父伯母回京。”
沈京墨的心砰砰狂跳起来。
她可以拒绝上京的锦衣玉食,甚至可以放弃嫁给他的愿望……
可那是她的父母,她的血脉至亲。
她若是留在这里,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沈京墨定定地看着傅修远,而他从她眼中,看出了她的动摇。
……
天色已暗,北城门上,陈君迁正带着仅剩的几百卫府兵拼死抵挡着南羌凶猛的进攻。
卫府的军医突然跑上城门,来到陈君迁身后,心急如焚地告诉他:“都尉,出事儿了!”
陈君迁一刀刺死一个云梯上的南羌兵,按住军医的脑袋让他伏低了身子:“什么事儿!”
“我看见嫂夫人进了卫府对街的一间房舍半天没出来,怕她出意外,想进去找她,却在门外听见她和一个男人说话,两人像是旧相识,那男人要夫人跟他一起走!”
军医刚说完,城下又跑上来一个人,赫然是守在南城门的霍有财。
他一冲上来就扑到了陈君迁身边:“都尉!都尉!嫂夫人跟着驸马,带着一队人马从南城门走了!”
陈君迁听完愣了一瞬。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他便收回了神。
走了好,留下来只能是死。
虽然不知永寿郡战况如何,但傅修远能亲自回来带她走,可见对她用情至深,她跟他走,他至少能放心了。
一念及此,陈君迁用力推开霍有财,一刀斩杀一个爬上半截身子的南羌兵,冲身后的霍有财喊:“滚回去守城!”
第98章
围城(下-2) “既然选了我就不能反……
当晚,南羌的进攻一直持续到二更时分才停下。
陈君迁的左臂挨了两刀,鲜血染红了他整条衣袖和小半边身子。前几日受的伤还未完全愈合,但城里没有止血的伤药,军医只能撕了床单给他裹紧伤口,嘱咐他尽量少动,别把伤口崩开,尽管军医也知道,这由不得他。
陈君迁脸色有些发白,背靠在城垛上,有气无力地冲军医点点头,示意他自己没事,让他去照看别的士兵。
城楼上遍地都是尸体,军医一具又一具地翻开,找到还能喘气的,勉强包扎一番伤口,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陈君迁看着军医忙碌的背影,半晌,脑袋向后仰去,精疲力竭地望向幽深的天幕。
四周总算安静下来,他遥望北方,猜想她此时应该到了何处。
永寿郡不知情况如何,但玉城公主在那里,傅修远应该不会把她带过去。南羌有没有再打别的地方他也不知道,但只要她不在长寿郡就好,哪里都比长寿郡更安全。
他想着想着,右手隔着衣裳摸了摸胸口,那里面藏着她送他的香囊,还有她亲手写下的那句“不和离”。
他突然笑了一下。
按照南羌这样的进攻,或许明天就会攻破北城门,他和剩下这一百来个士兵都会战死。
那样也算是做到这辈子都没和她和离了,至少在他死前,她都是他的娘子。
就是不知道爹和猫儿怎么样了,也不知她走时会不会替他回家看上一眼,如果爹和猫儿还在,会不会帮他照料一二。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疲惫、饥饿和失血后的寒冷让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又是新一轮攻防。
南羌大概也知道长寿郡城中不剩多少守军,不值得他们消耗人命去攻城,从天亮开始,他们的弓箭手便不时向城头射出一阵箭雨,既让守城的军士得不到喘息的机会,又可以让自己的兵好生休息,准备休整过后一举夺下长寿郡。
漫天箭雨中,大越士兵只能狼狈躲闪,可箭矢密集,终究不可能全身而退。
陈君迁只好命令士兵撤下城头,他则留在最后,掩护他们离开。
箭越来越多,铺天盖地而来,刺破血腥弥漫的污浊空气,深深刺入血肉,城砖缝隙中也满是尖利的箭尾,阻断他们后退的空间。
城门上的几个人已经无力阻挡,陈君迁身侧与他一同断后的那个年轻士兵连续挥动了近百下刀盾,终于再也没有力气将沉重的盾牌举起。
一支利箭径直飞向他的胸膛,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瘫软的双臂早已无法抵挡。
突然,肩头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他被人猛地推向一侧,而那利箭擦着他的颈侧,重重扎进了他背后的城墙。
他只听见陈都尉一声嘶哑又急切的“小心”,就侧倒在了地上。
倒下的那一刻,年轻士兵看见三支泛着森然寒光的利箭已然射向身前没有遮挡的陈君迁!
“都尉!”
陈君迁猛地回神,匆忙挥刀劈开两支,却来不及去挡第三支。
那一瞬间陈君迁想,他大概今日就要命丧于此。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硬物突然冲上前来,重重将他撞倒在地。
陈君迁受伤的左臂磕到了冷硬的城砖,立刻疼出他一身冷汗,虚弱的身体也因为这一撞而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咬紧牙关低头去看。
趴在他胸口剧烈喘息的,赫然是脸色煞白的沈京墨!
陈君迁震惊地呆愣住了。
沈京墨却顾不得去看他的神情。她身前背后各绑着一面藤盾,在下一波箭雨到来前用力扯下胸前那块挡在两人面前,拉起陈君迁飞快地离开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