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回头,半掩的房门内,徐氏和孟盈盈伏在孟沧血染的尸身上,痛哭不止。
沈京墨鼻子一酸,被陈君迁拉着走了出去。
院外,听见动静的一众官吏纷纷跪倒在地,一遍又一遍毫无感情地高声喊着“谢大人救长寿百姓于水火”。
离开郡守府,陈君迁送沈京墨回卫府营房。
这些天城中乱得很,就算是他这样人高马大的男人也尽量不在夜晚独自出门。
卫府虽然没什么人,但还有不少伤兵、军医和伙房的人守着,相比之下还算安全。
沈京墨这一路上都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回了营房,她才颤声问他:“孟三小姐她……孟大人的担心不无道理,这样的乱世,她一个漂亮姑娘……”
她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那时她被母亲送上马车,千里迢迢来到永宁县寻夫时,也是一样的惶恐无助。
也许她先前在郡守府的选择太过自私了,而陈君迁又碍于她的态度,不能答应孟沧。
可看见孟盈盈伏在父亲尸身上痛苦时,她没法控制地心软了。
“我们是不是应该……”
陈君迁捧着她的脸,为她擦泪:“我说过了,公是公私是私,我会竭尽所能守住长寿郡,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就算答应了他,最后八成还是要食言……”
沈京墨抬手堵住了他的嘴。
她的指尖很凉,微微颤抖着。
陈君迁冲她笑了笑,亲亲她的指腹,握住她的手放了下去。
他深深望进她眼中,语气无比认真。
“孟三小姐就算没了父亲,也有她娘、有李满,并非孤家寡人。我的靖靖才是这乱世里无依无靠的姑娘,她不远千里来奔赴我,我必不会让她因我受委屈。我只是个小小都尉,没那么大的能耐,只想好好照顾她一个。”
*
当晚陈君迁仍旧是在城门上度过的。
第二天一早,昨天去郡守府逼迫孟沧自尽的郡丞捧着装着孟沧首级的锦盒出城,希望南羌说到做到,将大军撤离。
谁料南羌的大将军用刀挑开锦盒,确认孟沧当真已死后,竟仰天大笑,随即一刀将那郡丞的头也削了下来,串在刀上像城头的将士挑衅,又向身后三万南羌兵道:“弟兄们!他们城里最大的官都死了!看他们还能抵抗几天!等咱们杀进城里,所有的银子女人,随便拿!”
三万南羌兵仿佛见了血的狼,高举弯刀,呐喊着再度冲向城门。
……
孟沧死后三天,南羌就没日没夜地攻打了长寿郡三天。
这座曾经热闹的西南小城,如今半座城已无人烟,城里的房子被拆了大半,砖石运到城门上当做砸人的武器,房梁的木头被削成简易的箭矢。
可守城的士兵不是铁打的,没有粮食和药物,他们早已是强弩之末,仅凭着最后一口气在硬撑而已。
这天,趁着天还亮,沈京墨强打起精神,去城中一口水井前打水。
卫府的水井这几日莫名其妙地干涸了,城里只剩几口井还有水用,她如今帮着军医照料伤员,干净的清水是必不可少的。
走到井前,她刚把水桶放下,不知何处跑来一个小孩,拉住她的袖子,求她帮忙打些水给他卧床不起的娘喝。
沈京墨犹豫片刻,问他家在何处。
小孩向不远处一指,就在卫府附近,若是有危险,她立刻喊人,应该不会有事。
这样一想,沈京墨帮他打了小半桶水,跟在他身后向他家中走去。
屋里很黑,沈京墨刚一进屋,还没看清里面的人,那小孩却一转身,从她腿边跑走,还把屋门关上了。
沈京墨顿时一慌,手中的水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转身去拽门。
却听身后有人强忍着激动,唤她:“靖靖。”
沈京墨一愣,转过身去。
黑暗中走出一个人,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棂,刚刚好照亮他的脸。
那赫然是本该在永寿郡指挥大军的傅修远!
沈京墨震惊地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眼中无法抑制的喜悦。
她听见他说——
“我来带你走。”
第97章
围城(下-1) “都尉!嫂夫人跟着驸……
沈京墨震惊不已,一时间连动作也忘了,双目含泪地看着傅修远向她走来,直到在她面前两步的地方站定。
上次见他只是一个月前,她却觉得恍如隔世。
比起那时,他明显清减了,眉宇间也难掩疲惫。
但变化最大的是他的眼睛。
一个月前,那双眼几乎不敢与她对视,就算偶尔看向她,目光也带着克制和压抑。
而如今阳光染上他的眉睫,漂亮的眼瞳变成了蜜一样的浅色。他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眼里只有无尽的思念和疼惜。
“靖靖,”他的声音比眼神还要温柔,亲昵的称呼让沈京墨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他侧身露出身后满桌的吃食,“你先吃些东西,天黑我们就出城。”
傅修远说完,沈京墨却只是怔怔地望着他,没有动。
他等了片刻,露出一抹她熟悉的微笑来看着她:“怎么了?”
“你……”沈京墨脑子里充满疑问,站在原地没有动,“你不是应该在永寿郡么?城外都是南羌人,你怎么进来的……大军来了?”
她猛地抓住了希望,欣喜地盯着傅修远:“我们胜了,是不是?”
对上沈京墨亮晶晶的眸子,傅修远的眼瞳一颤,微笑突然僵在了脸上。
见状,沈京墨一怔,随即冷静下来,微微蹙起眉尖:“伯鸿哥哥……”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傅修远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一些。
犹豫半晌,他重而短促地呼出一口气,语气也变得沉痛:“我们输了。永寿郡……丢了。”
沈京墨的瞳孔陡然一缩:“怎么会……”
“南羌人数众多,我们之前收到的塘报并不准确……”
傅修远没有再说下去。
他只带了七万人,而攻打永寿郡的南羌兵至少有十八万!他们到达时,永寿郡早已城破,城中尸骨遍地,恶臭熏天,他们想要离开时,却反被南羌大军围困在了城中。
城内没有物资,负责供应粮草的长寿郡也联系不上,他带着大军困守孤城一个月,才总算杀出一条生路。
沈京墨不知道这些,她只想知道大军会不会来解长寿郡之围。
可面对她的问题,傅修远只能摇头:“七万大军如今只剩不足一半,昨日已得了英王殿下的密诏,即刻回京勤王。长寿郡……我无能为力。”
英王是景帝的四子,多年前就去了封地,沈京墨不知傅修远何时与他有了来往,更不明白大军为何要听从他的调遣。
“什么回京勤王……上京发生何事了?”
傅修远垂眸,没有回答,片刻后,他朝她笑了一下:“先吃些东西吧。”
说完他便往桌边走去,回过头,却发现沈京墨并没有挪动。
他只好答应她:“多少吃一些,你吃完我再和你说。”
沈京墨咬咬下唇,走到桌边,看着一桌简单却多样的菜式,飞快地吃了起来。
她也有半个多月没好好吃过东西了,这些菜肴虽然算不得什么珍馐美味,她却吃得分外香甜。
傅修远看着她快速咀嚼时一鼓一鼓的双颊,眼中不由得又泛起笑意,因为种种事情而阴郁的心情也短暂得好了一些。
以前的她从不会吃得这样急,就算真的饿坏了,也绝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分毫,总是谨守着高门贵女那些端庄的礼仪。
她在长寿郡受苦了。
自从一个多月前在长寿郡城门外见到她的第一眼,看到她一身朴素的衣裙和简单的首饰,他就觉得,她在这里的日子一定过得很艰苦。
他印象里漂亮又爱美的姑娘,不该过这样的苦日子。
好在他终于可以带她走了,只要离开这里,回上京去,她就可以过以前那样的日子。
沈京墨匆匆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继续问他勤王到底是何意。
傅修远劝她再多吃些,她却怎么也不肯了。
没办法,他只好喝了口茶,道:“熹王谋反,杀了先帝,囚禁京中一众老臣,逼他们拥立他为新帝。几路亲王都已率大军赶往上京,英王手里无人,急需我这支大军。”
上京这一个月中发生的大事,被他几句便说完了。
“你是英王的人?”沈京墨对这些皇子并不熟悉,只知熹王是景帝的六子,残暴无度,早早被赶去了封地,可英王也只是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傅修远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选择成为英王的党羽?
傅修远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解释。
沈京墨也没那么关心上京的局势:“不说那些。你们是如何进城的?城里百姓可有办法出去?”
听到她转移了话题,傅修远暗暗松了一口气:“城南只有少量南羌兵驻守,我带了一支亲卫,已经把人都解决了。但当时他们只留心长寿郡的方向,才让我们从背后打了个措手不及。时间长了,其他三处肯定会有所察觉,所以我们今晚就得走,而且动静不能太大。”也就是说,城里的百姓他带不走。
“不能想想法子么?哪怕打不赢,至少护送他们离开这里?留下来他们都会……”
“靖靖,”傅修远打断了她的话,长叹了一声,“熹王谋反前,先帝已经派人与南羌和谈,南羌答应撤军,条件是,南方三郡尽数归南羌所有。”
在沈京墨震惊的眼神中,傅修远一字一顿道:“长寿郡,已经被放弃了。”
沈京墨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沉默片刻,她收拾起混乱的思绪,问他:“也就是说,不会有援兵了……?”
傅修远垂眸:“……对。”
“那长寿郡的百姓呢?他们也是大越的百姓啊!”
傅修远这次沉默了。
“如果、如果让大军暂时挡住南羌军,放百姓从南城门出城呢?”只要逃进附近的大山里,就总有希望活下去,怎样都好过困守这座注定没有明天的死城。
“大军已经开拔了,急行回京。我是特地绕道来接你的。”
沈京墨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是浓浓的绝望。
傅修远看着她的表情,心里一阵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