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羌的军营仍乱着,除了那一个追过来的将领,所有人都在忙着灭火,无暇他顾。
陈君迁翻身下马,将粮食和马匹统统交给霍有财去安置。
孟沧和翁逢春也来到了东城门下,见他回来,纷纷夸赞。
陈君迁笑了笑:“分内之事,二位大人别夸我了。我们带回来这点粮食,最多也就多撑一两天。”
“我们多撑一两天,对面的南羌军就少撑一两天,再加上烧掉的那些,估计他们也撑不了多久了。”被围这么些天,孟沧第一次露出笑脸来。
“是啊,”翁逢春应和着,眼神往身侧一瞥,“你也在城门上守了二十多天了,今天晚上就别上去了,回卫府好好睡一觉。”
“我不累……”
“什么不累?别人都要轮值呢,你这个都尉难道是铁打的?传出去人家说我翁逢春苛待自己的兵!”翁逢春重重一拍陈君迁的肩膀,又指了指身侧,“今天晚上我替你守城,放心了吧?”
陈君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沈京墨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正剧烈地喘息着,大概是看见他们几个人在说话,不好过来打扰,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这下他没法拒绝了,呲牙笑着对翁逢春说了句“谢谢都尉”,大步跑向了沈京墨。
她眼睛有些红肿,手臂还在抖,见他过来,像是想和他说些什么,但想到周围还有人,便什么也没说,拉起他的手往卫府走。
陈君迁就任由她拽着。
两人走过悄静无人的街道,回到营房后,他刚把门关上,一转身,沈京墨就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陈君迁一怔,立刻回手也抱住她,这才发现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他心里一软,想到在城门上,她看着他险些被人一刀斩于马下,该有多害怕,自己也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他只好一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一边低声安抚她:“我这不是没事儿么。”
沈京墨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陷入战争中心,更是头一次杀人!但好在天黑着,她只能借助马尾巴上的火,和那人的刀反射出的月光,大致确定那人的位置,却并没有看清那人的死状。
之所以感到害怕,完全是因为他差点就回不来了。
两人在门口紧紧抱了半天,沈京墨才吸着鼻子放开他,抬起红通通的眼睛,把他身上手上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受伤,才算放下心来。
她低着头,拉着他的手往床前走:“大人好久没有好好歇息过了,今晚不许走。”
他当然不会走了,翁逢春都答应替他守城了,他当然要趁此机会舒舒服服睡一觉。
但睡觉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陈君迁拉住就要按着他躺下的沈京墨,手伸进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把小果子来递给她:“先把这个吃了再睡。我带回来那些粮食最早也得明儿才能做熟,你先把这个吃了。”
沈京墨一愣,接过一颗指甲盖大的小红果来:“哪儿弄来的?”
“刚才出城的时候,在城外发现的,霍有财那小子说好吃,我摘了点儿,你尝尝。”
“刚才那么凶险你还有心思摘这些!”她又要生气了。
他赶紧抱住她哄:“我真没事儿,我娘子箭术那么好,我要是真有危险,她也能把我救下来。”
沈京墨瞪他。
陈君迁笑笑又劝她:“城里没什么吃的,你也好几天没吃过甜的了,我就摘了这么几颗,你好歹尝一尝。”
沈京墨被他抱着摇晃个不停,没了脾气,嗔他一眼道:“下次不许了。”
“嗯嗯嗯!”他这么答应着,又把果子往她嘴边送。
沈京墨只要红着眼睛咬了一口,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小声说“甜”。
她又拿过一颗果子塞给他吃,等两人都吃完了也洗漱过了,他才抱着她躺下。
沈京墨环着他的腰身,轻叹了一声。
他问她怎么了。
她说:“我在想,大人要是生在上京就好了。若是在上京,大人定然早有一番作为了。”
陈君迁轻抚着她的长发,顺着她的话想了想,摇头:“不行,我要是生在上京,就娶不到你了。”
沈京墨无奈地笑他:“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就这么点儿志向?”
他却认真:“你想啊,功名利禄,只要努努力搏一搏,总能搏到。可靖靖只有一个,这可不是单凭努力就能搏到的。我要是在上京,咱爹当年路过永宁,就要把你许给别人了。”
沈京墨又好气又好笑,懒得听他诡辩,不过先前因为担心而生出的惶恐,也的确因为他的胡言乱语而减轻了许多。
她瞪了他一眼:“不理你了。快睡。”
陈君迁嘿嘿一笑,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一连二十多天睡在冷硬的城楼上,他早也困乏得不行,只是憋着一口气硬撑着。
如今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搂着她温软的身子,他几乎是在闭上眼的一瞬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96章
围城(中)(二合一) 傅修远说,靖靖……
听着头顶传来陈君迁平稳悠长的呼吸声,沈京墨在黑暗中睁开了眼,轻轻仰起脸来去看他。
夜深人静时最容易胡思乱想,她静静看着他紧闭的眉眼,丝毫不敢合上眼睛。
当初永寿郡万寿郡被南羌入侵,朝廷过了那么久才总算派出大军前去,那时她不曾亲身经历敌军围城,无法切身体会被围在城中的百姓该有多惶恐多绝望。
而现在轮到长寿郡了。
她不知道傅修远的大军要过多久才能回援,甚至不知究竟会不会有援军。
她只知道,长寿郡现在能指望的、能倚仗的,就只有卫府这几个兵。
这其中也包括她的郎君。
今日之前,她每日去北城门给他送饭时,总能看见他毫发无损地跑来见她,虽然常常灰头土脸的,可至少人没事。
但亲眼目睹了今夜那场追杀后,她就没办法再像以前那般,对战争、对死亡毫无实感。
今夜他潜入敌营时,那漫长的、生死未卜的等待,一瞬间让她回想起一年前葡萄村发生的那场山洪。
只是今晚对她的冲击显然更加强烈,以至于她迟迟不敢睡去,总觉得闭上眼看不见他,他就会出事。
她定定地凝视着陈君迁,眼角有泪一滴一滴落在枕上。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沈京墨才装作一夜好眠的样子,复又钻回到他怀里。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他又要起身,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彻夜无眠后肿胀的双眼。
睡梦里感觉到她挪动,陈君迁下意识把她抱得更紧了。
*
有了昨夜袭营这事,这一日南羌军并未攻城。
疯马火烧连营、粮草被服被窃取焚毁,五个将领中更有一个死于马蹄之下,一个被大越人一箭射死,连尸体都没收回来。
剩下三个将领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总算重整了队伍,也清点了损失。
原本五万人的队伍,经过快一个月的攻城也只损失了不到一万,昨天一晚上却死了数千!如今他们手里只剩下三万多人,剩下的粮草也坚持不了三日。
听到汇报的大将军恶狠狠地将薄木几案一掌劈作了两半。
昨夜死于马蹄之下的那人,是他的亲弟弟。
“传令下去,明日一早给我攻城,三天内,爷爷要这城里所有大越贼死无葬身之地!”
*
第二天,攻城开始。
似乎是受到了先前的刺激,南羌兵这次打起仗来,一个个都像疯了似的,攻城的梯子搭了满墙,城门上的大越士兵连连向下扔石块木头砸人,可砸下去两个,后面的又立马跟了上来。
城里能搬来的石头木头都快砸完了,箭也用得差不多了,这些天城中百姓都被发动起来制造守城的武器,饶是如此,还是供应不上。
经过半天的攻防,终于有南羌兵破开一道缺口,攀进了城楼。大越兵拼死搏杀,才总算将缺口再次封堵,代价却是六个士兵被一刀捅穿了胸膛。
……
时至傍晚,天色渐渐昏暗下去,南羌才终于收兵回营。
翁逢春陈君迁和一众守城的将士背靠着城垛瘫坐下来,连走下城楼的力气都没有了。
城门上一时只听得见众人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
缓了两刻钟,翁逢春才疲惫地转头看向陈君迁:“等会儿清点一下人数,这帮龟孙子打急眼了,晚上也得防备着,说不定他们会趁黑再来。”
陈君迁喘着粗气点头应下。
不出翁逢春所料,当天夜里,南羌再次派出几支小队,企图靠飞爪攀上城墙,幸好守城之人警觉,在这些人爬上来之前斩断了所有绳索,这才又熬过一夜。
之后几天都和这一天一样,南羌不分昼夜疯狂攻城,城中能用来防守的东西越来越少,到后来,像赵友这些身强力壮的,干脆就抓起第一个爬上城墙的南羌兵,当做滚木礌石丢出去砸人。
坚守七天后,两千人的卫府只剩下不到五百人。
城里彻底断了粮,人们便开始煮食树皮草根。有些不幸饿死的,甚至被周围人当做食物瓜分。
有的死在不显眼的地方,尸体慢慢腐烂,被吃腐肉的鸟分食。那些鸟吃完死人,又被活人当做食物吃掉。
城里爆发了几次骚乱,吃了人肉有了力气的人,饿了就去抓些快要饿死的,甚至等不到人咽气,就生生将人分成几块,扔进沸腾的水里去煮。
孟沧已经没了镇压的法子,就算有,他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和力气去镇压。
永寿郡还是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派去给朝廷送信的人也没有一个有回音,内忧外患,让这个心宽体胖的郡守在短短一个月内瘦得几乎不成人形。
他每天醒来,听到城里被吃之人的惨叫,也只能让人把府门关起来,装作自己什么都听不见,更把自己锁在房中,连徐氏和孟盈盈也不肯见上一面。
……
南羌围城的第三十四日夜。
打了一整天仗,还只喝了一碗米汤的大越将士靠坐在城楼上,饿得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满身是血的翁逢春看着这一地东倒西歪的兵,痛呼一声坐直了身子,和他们聊起天来。
“咱们虽然同在卫府,但是以往都没机会坐一起说说话。要是还有劲儿,就说两句,说啥都行,别睡着了。”
他说完,城楼上寂静无声。
半晌之后,一个年轻的士兵有气无力道:“我想吃包子。”
众人笑了出来,可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伤,这一笑,反倒牵动了伤口,吃吃的笑声瞬间变成了“嘶”的痛呼。
等声音平息下去,又有人说:“我想我娘和我媳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