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行帐,傅修远把玉城放在榻上便要走。
玉城却让妙意去门外守着,将帐帘一合,不放他离开。
傅修远背对着玉城,没法走,却也不肯留。
玉城冷得直发抖,却解开氅衣,湿淋淋的身子从背后贴上来,双手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声音不复往日跋扈,反倒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你别走,留下来照顾我一晚,好不好?”
傅修远眉头紧蹙,没有应声,去掰她的手。
玉城却把手臂收得更紧:“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对不对?你刚刚救了我……”
“殿下是公主,臣必须要救。”
“我不想听!”玉城狠命摇头,“你知不知道,小时候我看着你和沈京墨那么要好,我有多难过?我堂堂一国公主,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唯独喜欢你的时候,我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权力和地位,和那些只能远远看你一眼的女子一样卑微……我不想再那样了,我已经是你的妻了,我想要你眼里只有我,很过分么?”
她不禁落泪:“你若是喜欢她那样子,我可以去学。你也忘掉沈京墨,试着爱我,好不好?”
傅修远也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他竟没能掰开她的手,只好暂且将手垂下。
这一放,他猛然觉察到腰间竟是空的。
他猛地低头去找,才发现那枚香囊竟不知何时不见了!
一定是刚才下河救人,落在了河里!
傅修远心中一紧,忙用力挣开玉城的双臂,掀开帐帘冲向河边。
玉城被他甩在身后,心中只余绝望。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傅修远在岸边寻找不见,抬头往漆黑一片的河水中望去。
可河水奔腾不息,一个小小的香囊,早就被冲到不知何处去了,哪里还能找得到呢?
行舟在伙房处看见了,忙跑过来问他在找什么。
傅修远失魂落魄,口中反复念叨着“香囊、香囊”,盯着河面看。
“兴许是落在河岸上了,我帮公子找,公子先回帐子去吧,外面太冷了你身上还湿着……”
行舟话未说完,傅修远朝河岸而去,看样子竟是想要跳进水中寻找!
行舟吓得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公子!”
“放手!”傅修远将他甩开,一头便扎进了浑浊刺骨的河水里。
河水很深,他什么都没有摸到。
可他不甘心,如同着了魔似的一遍又一遍潜入水中去找。
玉城来到河岸上,看着一向沉稳镇定的傅氏长公子为了一个香囊如此慌张。
她静静地瞧着,直到心都冷透了,才冷笑着叫住了准备再次潜入水底的傅修远。
“你在找这个吧,”玉城扬起一只手,手中赫然是那只鹅黄色的香囊,她看着傅修远怔愕的神情,看着他冲上岸来,她把香囊丢进了他怀中,“拿去吧。”
第81章
此地无银 原来还是做不到彻底放下。……
香囊浸得透湿,鼓鼓囊囊的灌满了河水。
傅修远顾不得许多,将那香囊翻来覆去仔细检查一番,确定并无损坏后,才将它紧紧攥在掌心,任凭其中浑浊的河水顺着指缝淅沥流淌。
他一身狼狈地站在河边的斜坡上,抬眼看向河岸之上的玉城,巡营的火光落在他墨玉般的眼中,恰如他此刻竭力压抑的怒火。
士兵们不知他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都聪明的没有靠近,就连巡营时都刻意绕开路走。
河边夜风起,冷如刺刀。
傅修远的一小截腿浸在水中,疼得宛如无数毒虫在啃噬。
玉城冷冷地看着他,眼中的泪已经被夜风吹干了:“想不到堂堂傅氏的长公子,谪仙一般的人物,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本宫真该谢谢她,让本宫得以见到驸马如此情深义重的一面。”
傅修远双拳紧握,攥得咯咯直响。
“钱嬷嬷传回的消息你也听到了,她和那都尉感情好得很,你还对她念念不忘,为她请缨出征,难不成还幻想有朝一日能和她再续前缘?!”
玉城说完,挑衅地盯着他的眼。
她想看看,他究竟会因为沈京墨而失态到何等地步。他若敢因此对她说一句重话,那么等到了长寿郡,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了沈京墨的命——
他太在意她了,只有她死了,自己才能心安。
良久,傅修远拔腿上岸,没再看玉城一眼,径直向军帐走去。
经过她身侧时,他放慢了脚步,语气平淡到听不出情绪:“公主衣服还湿着,尽快去换掉吧。往后,请勿再动微臣之物。”
说罢他便再未停留,大步向前走去。行舟对公主行了一礼,小跑着跟上傅修远。
玉城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平静。
她错愕地转过身去,就只看到傅修远英挺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没入一顶顶亮着灯的营帐中,看不见了。
回到军帐时,傅修远的腿已经疼得无法站立,刚刚走到案前,他便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幸亏有行舟跟在一侧及时将他扶住,才不至于太过狼狈。
“公子,”行舟心疼地将他扶到案后坐下,端来烧好的水伺候他沐浴更衣,“刚刚应该让我下河的,晚上河里多冷啊!您的腿哪能受得了啊……”
傅修远穿着湿衣服久了,浑身冷得打颤,手却仍死死握着香囊不放。
行舟看着他那在昏黄火光下仍显苍白的唇,一边为他擦身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公子是不是还对小姐……”
“不是,”傅修远这次否认得很快,“只是戴在身边很多年,不习惯没有它。而且我主动要求带兵出征也不是为了见她,是为了南方三郡的百姓。只要南方安全,百姓安全,她自然也会安全。”
行舟微微抬眼看他,小声道:“公子,我没问这些……”是他此地无银了。
傅修远身形一僵。
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她嫁给别人的事实,就连听到钱嬷嬷回报的消息时,他也只是告诉自己,她与郎君感情甚好,这是好事。
原来还是做不到彻底放下。
他没再辩解,拿过行舟手里的巾子为自己擦拭。
行舟便去给他揉腿。
“公子,你和公主,往后要怎么办啊?”
他实在不忍心看自家公子后半生就这样僵持下去,彼此磋磨一辈子。
傅修远擦身的手微微一顿,继而接着擦洗起来,没有再回应。
另一侧的公主行帐中,玉城怒气冲冲地将案上备好的饭菜全部扫到了地上,疯了似的踢打着几案和绣墩。
身侧的三个小丫鬟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上前阻止,只能压低了脑袋站在一旁,生怕公主的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踢累了,玉城伏在榻上,失声痛哭。
妙意落了水,此时在自己的帐子里休息,安慰玉城的活儿自然落在了另一个名叫妙容的丫鬟身上。
妙容给另外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她们把地上的饭菜收拾好,再去做些新的来,她则取来干燥的衣裳,劝玉城更衣。
“公主何必如此糟践自己的身子,要是染了风寒,陛下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玉城哭红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地面,一抽一抽地啜泣。
她的确是故意落水,目的就是想最后再赌一次,赌他不会无动于衷,赌他心里有一点她的位置。
在冰冷的河水中沉浮时,她也有过片刻后悔,可看见他跃入水中那一刻,她恍然间仿佛回到了数年前在洛河之上被他搭救的那晚。
那是一样的黑夜,一样在豫州,她乘画舫观景时不慎落水,是另一条船上的少年奋不顾身地将她托起送回画舫,她才幸免于难。
后来她得知,那俊朗少年是度支尚书傅升的长子,名修远,字伯鸿。
她以为他也记得那晚,以为民间流传的那位对他芳心暗许的洛水神女就是她。
可那时的傅家不配尚公主,她便一再拖延出降,直到傅升成了尚书左仆射,傅修远终于配得上成为当朝驸马,她才欢天喜地地去向父皇言明要嫁给他。
如今看来,记得那晚洛水相救之事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玉城绝望地合上了眼。
妙容跪在榻前,讨好地安慰她道:“殿下别急。那沈家小姐嫁给了一个乡野村夫,这一年过去,指不定落魄成什么样子了。那长寿郡穷得可怜,没有真金白银养着,再美的人也不好看了。驸马现在割舍不下,是因为记着她好看的时候。等到了长寿郡,见到现在的沈家小姐,驸马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玉城听罢睁开眼来,冷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本宫需要和一个村妇相比,才能瞧出好来?”
妙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慌忙膝行着向后退去两步,跪伏在地诚惶诚恐:“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天姿国色,倾世难寻,岂是一个村妇能比的?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玉城凉凉地瞥了她一眼:“行了,起来吧。”
妙容的腿已经吓软了,方才公主一开口,她还以为自己今晚要小命不保。
缓了半天,妙容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垂着脑袋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玉城上下瞧了她几眼,站起了身,双臂一抬:“更衣吧。”
妙容颤巍巍地为她换好干净的衣裳。
此时另外两个丫鬟也捧着新做好的饭菜进来了,看见妙容苍白的脸色,张了张眼睛,无声询问她发生了什么。妙容微微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站在案边为公主布菜。
玉城刚刚落了水,今夜又冷,丫鬟们特意做了一桌暖胃的热粥和清淡小菜。
她只吃了几口便让人把菜撤下,对妙容道:“替本宫给长寿郡守去信一封,就说本宫到长寿郡后,请当地官吏携女眷迎接,一个也不许少。他傅修远不是个痴情种么?那就让他当着本宫的面,演一出郎情妾意的戏,给本宫添些乐子好了。”
妙容哪还敢多嘴,应了声“是”,低头研墨去了。
行帐外,行舟听闻此事,慌忙跑回傅修远的军帐,将公主的话原原本本复述给他。
傅修远听罢凝眉不语。
他此去本不欲见她,可若是玉城下此命令,孟沧定会照办。
不见还好,若是见了面,谁知道玉城会怎样为难她?
“你去公主帐外候着,若有丫鬟出来,替我问问妙意身体如何。”
傅修远说完,行舟一愣:“啊?公子你怎么还有心思管别人啊?”
“去办。照我说的做。”
“这……您要真关心妙意姑娘,要不我去她帐子里看看?”
傅修远没再说话,定定地看着行舟。
行舟一拍脑门:“我知道了,您是怕有损妙意姑娘清誉!我这就去公主帐外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