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栩生搭着手任由皇帝出了一会儿气,笑道,“陛下,您何时见臣在朝务上使过性子?”
皇帝立即噤声。
还真没有过。
他老人家默了片刻,绕去御案后,气呼呼坐下,指着陆栩生鼻子道,
“你说,你今个儿不说出个所以然,朕顾不得你新婚,将你使去边关。”
宁王跟进来了,连忙殷勤给皇帝斟了茶,也示意小内使给陆栩生端来锦杌,两兄弟在皇帝御案前坐下了。
宁王也责备陆栩生,“慎之今日过于冒进了。”
陆栩生却是神色郑重道,
“陛下,程明昱这一去,着实能解国库空虚之难,却不能从根本扭转江南局势,陛下,此事只有臣去,方能毕其功于一役。”
皇帝捏着一沓折子扔在他身上,怒道,“你以为朕没盘算?朕心里明明白白着呢,可朕现在要的是国泰民安,眼下太子争锋在即,朕不允许出半点乱子。”
说白了,稳定大于一切。
陆栩生也不指
望一下子说服皇帝,他今日的目的是拦住皇帝下诏书,只要皇帝还没下诏书,人选就没定下来。
“陛下,您先别急,臣择日给您上一份奏章,详陈臣的计划,您若觉得可行,用臣,不行,您再让程大人去也无妨嘛。”
皇帝狐疑地看着陆栩生,总觉得他此举透着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慎之,你给朕交个底,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栩生也不打马虎眼了,叹道,“陛下,您想一想,首倡程明昱南下的是何人?”
皇帝心咯噔一下,与宁王交换了个眼色。
宁王寻思道,“翰林院侍读学士李胜。”
李胜是太子党。
而皇帝之所以没往党争想,是因为这件事从一开始,有且只有一个人选,那就是程明昱,这是两党有史以来第一次毫无争议的决策。
但陆栩生特意提出来,皇帝不由深思,“你是怀疑太后在暗中做局?”
陆栩生道,“不得不防。”
皇帝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又道,
“你去难道就不坏事?”
陆栩生道,“陛下,程明昱并没有帮着您对付太子的打算,与其把这功勋给他,还不如给我,您想一想,臣替您收服了江南,那太子党还有希望吗?”
皇帝拿着朱笔敲了敲他脑门,“你以为朕不想?你到底太年轻了,朕怕你去,是激怒豪强。”
程明昱去是万无一失,陆栩生则是刀尖饮血,成了一劳永逸,输了一败涂地,皇帝赌不起,他没松口,只让陆栩生回去,说是再思量思量。
夜里陆栩生回府,程亦安就迫不及待问,
“说服陛下了吗?”
陆栩生见她眼眶都熬红了,显然没睡好,宽慰道,
“别急,我今日已逼得陛下将诏书搁置,还有时间,我必说服陛下换人。”
程亦安也知道这件事要更改,没那么容易,怕陆栩生真的自己顶上去,她打算寻长公主帮忙。
翌日天亮候着陆栩生出了门,程亦安立即换了衣裳,匆匆吃了几口早膳,悄悄带着如兰招呼上裘青等三个护卫,径直往长公主府进发。
第37章 只要陛下答应,臣放下他……
天又下起小雪。
程亦安下马车时, 雪沫子携着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呛了她两口,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朝门口望去,
公主府大门紧闭。
长公主遣来的侍卫立即上前扣动门环, 那门房听得是熟人嗓音, 连忙开门,便瞧见如兰搀着程亦安立在寒风中, 顾不上盘问,迅速将人引进门。
“少夫人请进。”
门房管事闻讯也赶过来请安, 看程亦安眉色含忧, 问道, “少夫人是有急事吗?”
长公主还未醒,有急事就通报,无急事谁也不敢打搅长公主清眠。
程亦安从管事揣度的神色就猜出, 长公主该还在歇着。
“不急,殿下是在歇息吗?”
“对, 殿下昨夜听曲听得晚了些, 这会儿还未起。”
程亦安定了定神, “烦请老伯允我去厅堂坐一坐,我等殿下醒来再通禀。”
那管事面上应了,领着她去偏厅候着, 心下却不敢大意。
以程亦安的脾性,不是出了事不会轻易往长公主跑,旁的事无关紧要,万一牵扯程明昱,而被他耽搁, 便是罪过。
是以安顿好程亦安,他迅速将消息告诉正在议事厅的长史,长史也赶紧吩咐人递消息给女官。
女官闻讯悄悄往内室瞟了一眼,帘帐纹丝不动,长公主没有起身的迹象,也不好通禀,遂告诉长史,
“先将少夫人请来后院。”
这还是程亦安第一次来到长公主府的后殿,五开大间歇山顶的建筑,殿宇规格极高,一色的金黄琉璃瓦,富丽堂皇的门廊,斗拱内的藻井华丽如画,无处不彰显皇室的尊贵。
熟悉的女官在门口候着了,程亦安朝她颔首,女官屈膝往殿内一比。
越过高大瑰丽的屏风,进了东次间,这里的东次间可不是寻常府邸的次间,上头悬挂各式各样的宫灯,开间极大,好几片黄花梨雕窗格栅将东次间分成三小间,格栅边上又安置了硕大的博古架,各式各样精致的古董陈列其上,奢华可见一斑。
四周墙面悬挂许多幅书画,有风格妍丽的宫廷画,有大气磅礴的山旅图,更有意境宏远的山水画,看得出作画者技艺十分娴熟且高超,但这么多风格迥异的画全部铺在一个屋子里,多少有些不协调。
女官瞧出她的疑惑,轻轻覆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些都是程大人早年的书画。”
程亦安明白了,早年父亲才名在外,必有不少作品流出,后来听闻长公主高价收购,他就不再作了。
程亦安虽极力遮掩,可这位女官常年侍奉长公主,早已是察言观色的人精,便知程亦安此行定有蹊跷,急得往内室去。
恰在这时长公主也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了。
皱着眉问,“何人在外头?”
她这个人早年犯过一次病,后来怎么都睡不好,是以只要她未起,府里是连只蚊子也不敢有。
女官神色镇静上前伺候她起塌,“殿下,安安姑娘来了。”
长公主愣住,不做犹豫道,
“快让她进来。”
女官亲自掀开帘帐,让程亦安进内殿。
长公主内寝是一座极大的千工拔步雕花床,足有寻常人家一间屋子那般大,西面是梳妆台,东面是一间镶嵌八宝的木柜,层层帘帐被掀开,长公主正靠在床头的引枕望着她,乌发铺满半身,面颊是晨起未褪的倦怠,
“怎么想起清早来寻本宫?”
像是一位慈长,带着对晚辈的疼爱和嗔恼。
大约是还未梳妆,此时的长公主与寻常的妇人无异,没有那摄人的凌厉,也无矢志不改的偏执。
一屋子下人舒舒服服伺候她,她该是这世间过得最潇洒无羁的人,前世却因父亲之死发作失心疯,一生孤苦无依。
她不该是那样的下场。
程亦安想起来千头万绪,眼底泪意蓬勃朝她扑去,
“殿下!”
长公主被她猝不及防抱了一怀,明显呆住。
她这辈子从未被人抱过,亲娘早逝,父皇也在她成年前就故去了,嫡母皇太后待她也不亲近,虽说是大晋唯一的公主,她自小也是在皇宫磕磕碰碰长大的,没有人教过她如何做人,她被两位皇兄偏爱纵容,养成随心所欲的性子。
哪怕后来招了那位驸马,床笫之间极尽谄媚之能事,也不敢来抱她呀。
今日就这么被程亦安给抱住了。
暖意裹挟少女的馨香缠了她一身,溶溶荡荡惹人生醉,拥抱是这种感觉吗?
不过长公主也只是短暂的怔愣,便立即将程亦安从怀里拉出来,见她泪水糊了一脸,怒问,
“是谁欺负了你?陆栩生吗?还是旁人?”
大有只要程亦安给个名字,她就要将对方就地正法的架势。
程亦安含泪摇头,慢慢直起身,很不好意思拭了拭泪,“没有,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做了一个噩梦,就哭哭啼啼来长公主府告状?
长公主过去没发觉,原来程亦安这么小孩子气。
孩子依赖她是好事,长公主没养过孩子,不是很有经验,但也觉得很有趣,
“嗯,那告诉我,是什么噩梦,梦里谁欺负了你,本宫跟他算账!”
程亦安被她弄得一笑,随后想起来意,又敛色摇头。
“没有人欺负我,只是那个噩梦与我爹爹有关。”
长公主一顿,这下脸上所有捉弄的情绪都没了,只剩一脸凝重,她看了一眼女官,女官立即带着所有下人退去帘外,长公主这才正色问程亦安,
“什么梦?”
只要是与程明昱有关,哪怕是一个梦,都足以让长公主慎重。
程亦安愧疚不已,却也没旁的法子了,她咬着牙道,
“您可知朝廷定了我爹爹年初去江南平豪强?”
程明昱的事没有能瞒过长公主的,她毫不犹豫颔首,“是。”
程亦安急道,“赶巧的是,在此事定下的前夜,我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梦到我爹爹在江南积劳成疾,留下肺疾,回京一年便过世了。”
长公主心猛地往下坠,“当真?”
她这会儿跟老祖宗一般,觉得这个梦大大的不妙,是不好的预兆。
接下来无需程亦安再说什么,她立即招来女官,伺候她洗漱穿戴。